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热海(吉尔吉斯斯坦伊塞克湖)周千余里,东西广,南北狭。四面负山,纵流交凑,惊波汩淴。龙鱼杂处,灵怪间起,乌孙人来到此处后,以之为神,祷以祈福,水族虽多,莫敢渔捕。
乌孙人还相信,全年不冰的热海之水,有一种魔力,可以治愈伤口,让濒死的人复苏。
这种传说今日被证明是不管用的,在乌孙本部放弃伊列水后,很多人受了伤,却撑到了赤谷城,挣扎着来到热海,褪去衣服露出腐烂的伤口,缓缓走入热海,任由洪涛浩汗拍打身体,疼得龇牙咧嘴,又喝下那些色带青黑,味兼咸苦的水,以求伤愈。
他们中的许多人,再也没从水里站起来。
除了伤痛带来的哀嚎,失去牧场牛羊亲属的苦痛让乌孙人对着热海大哭,他们眼泪似乎让热海的水苦咸了几分,但也有几位身穿汉式衣裳的人拄着杖,背着药囊,行走在牧民中间,试图用自制的草药,诊治那些轻伤的人。
这是解忧公主身边的医者,最初随细君来到乌孙,三十年过去了,他们从年轻的小医工变成了头发花白的乌孙御医。保住了解忧公主几位子女未有夭折,可谓奇迹,平日也受公主之命,救治贵族、平民,颇受乌孙人尊敬。
可今日,败亡的情绪撕开了平日里的温情脉脉,乌孙人对医者们没了好脸嘴,幽怨地看着他们,甚至有个小翕侯站出来大声唾骂:
“是汉人将战争带给了乌孙!”
一直嫉恨这些医者的乌孙胡巫也加入了指责的行列:
“全因汉人筑起的木头城,热海才失去了治愈伤病的神力。”
医者们是被胡巫和翕侯带着牧民们赶离热海的,他们颇为委屈,公主的第三子大乐也义愤填膺,觉得乌孙人忘恩负义。
正在巡视宫室武库的解忧公主却没有感到意外,这世上事,其实一点不新鲜。
解忧心中暗道:“吴楚反叛大汉前,晁错大夫是长安人敬仰的卿士,是孝景皇帝的夫子。吴楚反叛后,他却成了引发战争的罪魁祸首,孝景将他朝服骗斩于市,长安人也无不拍手称快,因为诛晁错,是吴楚反叛的借口,杀了他,七国就能退兵了。”
和平时,解忧常效仿细君公主,置酒饮食,以币、帛赐王左右贵人,对热海边的牧民,也会分他们一些汉人种的粮食蔬果,没少得到感激,他们那时是真心认可,觉得她是乌孙唯一夫人的。
但这一点不耽误,同样是这批人,在乌孙遭到灭顶之灾时,将一切过错就归咎于解忧,那些胡巫、贵人日夜游说肥王,希望将解忧交给匈奴,换取和平。
自私而又健忘,汉人、乌孙人、月氏人,谁不是如此?
解忧公主不打算做任何解释:
“事已至此,多说无益,能救乌孙的,能帮上我的,只有大汉了。”
“而若在汉军抵达之前,乌孙便无法挡住匈奴……”
解忧公主抬起头,赤谷城公主宫室武库中,装满了不知从什么年代起,就攒下的汉式甲胄、刀剑、弩机和箭矢。
还有女儿瑶光年少时最爱用的那把狼牙装饰的匕首,此刻被她收在了袖中。
解忧神情坚决:“我虽为罪王之后,却也是被孝武皇帝亲自册封的大汉公主,焉能再辱!”
……
七国之乱,晁错当年虽被推到悬崖边上,但只要孝景铁了心不欲杀他,晁错大夫依然能活。
而现在,解忧的“孝景”正从城外乌孙人的大帐,醉醺醺回到赤谷城。
翁归靡还是不喜欢这座木头制成的城邑,更多时候宁可待在穹庐帐中,就算需要解忧时,也让人来召她出去,极少入城过夜,今天他的表现,有些不寻常。
但解忧依然如往常一般,侍奉翁归靡沐浴,为他奉上醒酒的蜂蜜茶--茶叶是她女婿,西安侯任弘夏天时让人辗转送来的,据说是蜀郡南边的东西,有助于解食肉酪过多的肠胃毛病。
乌孙人和小月氏、羌人一样,加奶和黄油煮食,但解忧却更喜欢瑶光和任弘在信里说的另一种吃法,清水烹煮,顶多加点淡淡的奶和蜜。
翁归靡清醒了一些,自从泥靡、乌就屠背叛乌孙投靠匈奴,导致乌孙大败于伊列水后,肥王就一直是醉醺醺的状态,但再烈的酒灌下去也有醒来面对现实的时候。
他转醒后想起自己是在赤谷城中,问解忧的第一句话就是:“大汉的援兵到了么?”
解忧垂首,声音柔和:“数日前西域都护义阳侯派冯奉世带着百余人来,并告知说,大汉已经出兵,从长安出发的大军,足有十六万!任弘也在其中。”
“十六万!任弘也在?”
翁归靡不知道这大军里,只有六万是奔乌孙而来的,顿时十分振奋:“到何处了?”
“七月初出发,如今应已出塞进入匈奴右地,入冬前,定能抵达乌孙。”
解忧也不能笃定,乌孙距离大汉太远了,不管是新皇帝派出的汉使,还是代表她再度向母邦求援的冯嫽,都尚未回到赤谷城。
翁归靡看出了妻子的神态,刚燃起的希望再度熄灭,匈奴八万骑已离开了伊列水向南推进。
而泥靡和乌就屠这两个背叛乌孙的贼子,也带着五万军须靡一系的乌孙控弦之士协助匈奴,听说匈奴单于已封泥靡为“乌孙大昆弥”。
他为之叹息,说出了自己的难处:“只怕乌孙,撑不到那时了。”
富饶的伊列河谷让乌孙壮大,周边羸弱的邦国供给他们财富,让乌孙不必像生活在干旱草原的匈奴那样为生存所迫,必须时刻保持战力,一百年的养尊处优,让乌孙面对匈奴的攻势时竟节节败退。
非但外来的敌人无比强大,而隶属于翁归靡的人已折损万余,仅能退守热海,从大将到翕侯,都已经没了战心,武士牧民也惶恐不安。
夫妻二人一阵缄默,解忧长拜:“那昆弥是否要将妾交出去,以使匈奴退兵?”
她的声音不再柔和,若真如此,那解忧死意已决:“若昆弥打算如此,只望让赤谷城中的数百汉人,带着儿女子孙,跟着冯奉世离开,他们从细君公主时便滞留乌孙,三十年,足够久了。”
若她注定是被捧上祭坛的牺牲,至少不要再连累他们。
“翁归靡在你眼中,是能舍了自己的妻子,换取屈辱存活的那种人?”
体态有些发福的翁归靡却扶起解忧,长叹道:
“解忧,你可知,我何时看上了你?”
他说道:“从二十多年前,你作为和亲公主来到乌孙,嫁给军须靡为夫人时开始。”
翻山越岭后,从车上下来的汉公主,让年轻时还瘦削的翁归靡惊艳了,不同于细君的幽怨柔美,她虽然身材瘦小,但举止却十分坚定,那双眼睛里蕴含着强大的力量,让人看了就无法忘怀。
“我那时只是大禄之子,整个婚宴之上,目光却再不能从你身上抽离,旁边的人与我说了什么,全然不知,喝下的是奶酒还是葡萄酒,也分不清楚。最后却只能看着婚宴结束,军须靡骑着那匹银马,载着你离去,而你一点不怕,只轻轻搂着他,却从未回头看我一眼。”
直到军须靡死,按照乌孙之俗,继位的翁归靡终于得到了解忧。
想到这翁归靡就后悔,乌孙王室的历史,就是军须靡一系和他父亲大禄一系的恩怨纠葛。当初自己坐上昆弥之位后,就不该心软,答应军须靡“泥靡大,以国归之”的要求。
等他开始培养与解忧的长子元贵靡时,已有些晚了,反而刺激了泥靡,让他直接投靠了匈奴。而元贵靡虽在灭龟兹一战里得了威望,但拥戴他的部落依然不多。
“今日在热海边的穹帐中,从胡巫到各路大将,都请求我将你交出去。他们说,乌孙已失去伊列水,失去七河夷播海,不能再失去热海……”
翁归靡看向解忧:“但他们不知,我宁可失去整个乌孙,也不愿失去吾妻!”
解忧抬起头,有些动容:“那乌孙怎么办?”
翁归靡拍着大肚子,大笑起来:“乌孙不是龟兹,不是大宛,是行国,行国打不过时,能跑啊!”
“月氏被乌孙击走后,向西溃逃,和塞人一起攻大夏而臣之,现在不也在妫水(阿姆河)以南过得不错,被汉使邀请都不愿回去么?”
“月氏能做到的事,乌孙也能!”
别看这几日翁归靡一直醉醺醺的,但他已经为乌孙想好退路了。
“既然没法守住热海等来大汉援军,乌孙便先向西南迁徙,去大宛抢掠,然后到康居与月氏之间,那有五座粟特人的城邦,十分富庶,能让部众过冬落脚。”
“往后呢?”
解忧却知道没那么容易,她常令冯夫人行走诸国,知道大宛能在康居、乌孙、月氏之间存在百年不失,甚至顶住大汉两次远征,自有其底气。而粟特人同时向康居、月氏纳赋,乌孙敢动他们,势必引来两邦的反击。
“往后的事往后再说!你只要记住,乌孙不会背叛大汉,翁归靡,也不会背叛解忧。”
翁归靡也只能想得这了,但他的态度,已足以让解忧感动非常,遇上翁归靡,诞下了儿女们,这大概是她和亲乌孙,最不可思议的幸运吧,不由含泪笑道:
“若在中原,昆弥定会被说成爱美人不爱江山,是商纣、周幽一样的昏君。”
“而妾也就成了妲己、褒姒。”
翁归靡虽会点汉语,却没听说过这两人:“妲己褒姒是何人?”
解忧道:“都是古之美人,绝世罕见。”
翁归靡却摇头,抚着妻子不施粉黛时,已渐有老态的容颜。他们都不如初见时那般年轻了,解忧眼角多了些许皱纹,而曾经纵马长歌,箭术冠绝乌孙的翁归靡,已经胖得铁甲都穿不进去了。
可在翁归靡眼中,解忧一如二十多年前一般让他惊艳。
“她们一定不若你美!”
……
“昆弥!抛弃热海,带着数万帐落赶着牛羊西迁?风险太大,万万不可啊!”
翁归靡倒也没有欺骗解忧,到了次日,在热海边的帐中,宣布了自己的决定。
自然引来了各大将、翕侯的剧烈反对,为首的是左大将,其位在冯嫽的丈夫右大将之上。
但翁归靡已经厌烦左大将这些天以来的说辞了。
“若乌孙当年不与汉和亲,则不至于与匈奴交恶。”
“若乌孙不从那汉使任弘之请发兵相助,惹怒右贤王,则不至于遭到匈奴猛攻。”
但翁归靡自己很清楚,不断西迁的匈奴右部,和占据西域最肥美河谷的乌孙迟早会有一战,这是任弘当年就道明的事,用解忧的话说,便是“匹夫无罪怀璧其罪”,哪怕如匈奴要求将解忧交出,他们得逞后恐怕也不会退兵。
可这道理普通乌孙人却不懂,他们和当年长安嚷嚷着斩晁错的卿士庶民们一样,就想将她献出去,以赢回和平。
但作为昆弥,翁归靡除了不愿交出爱妻外,还有自己的考量。
“只要解忧在,与汉的姻亲盟约就在,哪怕乌孙走得再远,也总有借大汉之力,再度打回热海、伊列水的机会。”
“可若是一时糊涂交出了解忧,与大汉断绝关系,那同时开罪匈奴与汉的乌孙,就彻底完了!”
想到这,肥王没了在解忧面前的温柔,粗暴地结束了众人的议论。
“我意已决!”
然后便要求各自拥有部落的翕侯们,一个接一个,过来亲吻肥王的靴尖,以示服从他的命令。
“昆弥说去哪,我就跟到哪。”
冯嫽的丈夫右大将自是极力支持,元贵靡被肥王派去国界西边召集部众,右大将就成了肥王最值得信赖的人。
接着是左大将,他上前时,右大将没有退下,而是按着腰间的刀,警惕地防备着,肥王也十分警觉,但左大将似乎认命了,没有任何不轨,只在轻轻吻过肥王靴尖,然后快速退下。
右大将这才松了口气,回到了自己的位置。
然后轮到若呼翕侯,他是肥王手下最强大的领主,坐拥控弦者数千,平日对肥王的命令唯唯诺诺,肥王已经答应,让其子迎娶自己和解忧的次女素光公主。
如果说右大将是肥王的右臂,那若呼翕侯则是左膀,肥王同信赖自己的亲子般信任若呼。
却见若呼翕侯来到肥王面前,深深稽首,但在肥王要扶他起身时,若呼的左手却多了一把锋利的匕首!没有半句废话和多余动作,直接捅进了肥王的肚子里!
这一刀,很重。
因为肚子太大,肥王已经穿不进铁甲了,那匕首破开皮革刺入腹中,狠狠一划拉,顿时鲜血淋漓。
肥王也力大,一脚将若呼翕侯踹开,一手捂着肚子,一手指着若呼翕侯,震惊地嘶吼道:
“你!你……杀了这反叛的翕侯!”
“背叛乌孙的人,是翁归靡!”
但帐中已经开始了一场火并,右大将领命带着卫士扑向若呼翕侯,但左大将等人却拔出刀刃来与之混战。
而若呼翕侯,则在大声疾呼:“既然昆弥为了一个汉女,而要抛弃乌孙,抛弃热海。”
“那吾等,就换一个能守住乌孙的昆弥!”
事发突然,反叛的翕侯居多,也不知他们串联了多久,右大将等人寡不敌众被逼退出去。
而若呼已拎着刀,带着几个翕侯,朝惊恐中胡乱挥剑,试图阻止他们的肥王走来。
“翁归靡负约,乌孙唯一的正统昆弥,是军须靡之子,泥靡!”
他们神情疯狂而凶恶,但除了若呼外,都有一丝恐惧和迟疑,但看了看左右的人,就不再畏惧,反而一拥而上,举起手里的锋利兵器,朝肥王那胖大的身躯上落下。
嘴里呼喊的,是他们自己深信不疑的正义口号。
“为了乌孙!”
“为了乌孙!”
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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