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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守仁在这里笑了笑,面上丝毫没有诙谐之色:“若能临危以死而报效君王,这是历代先贤们才有勇气做的事啊。这样的人,正合了圣人之道,更值得天下人的传颂。”
“可是……君王需要忠臣们的血吗?
他突然提出了疑问。
一下子的,这教室里的气氛便凝重了起来。
王守仁的脸,也恢复了冷漠,不得不说,他是个极擅长蛊惑人心的人。
一直安静地站着的方继藩,嘴角微微勾起,连一双清澈的眼睛都浮出了笑意,其实他已知道王守仁又要准备将那些腐儒们按在地上摩擦了。
真是令人期待啊。
他在王守仁身上看到的,是一股朝气,即便王守仁年纪比方继藩要大许多,可这一股蓬勃的朝气,方继藩清晰无比的感受到了。
“不……需……要!”
王守仁一字一句地回答:“大明不需这样的忠臣,陛下也不需这样的人,天下的百姓更不需他们的血。大明需要的,是当鞑靼人来袭时,居上位者能挺身而出,去和鞑靼人作战的人。陛下需要的是,当临危时,他金口出问出如之奈何,就能有万千世受国恩之人踊跃的站出来告诉陛下,没有一个鞑靼人可以越过边关,没有一个鞑靼人可以在我大明边镇耀武扬威,皇帝陛下需要的是张骞,需要的是班超这样的儒生。”
“天下的百姓在危难之时,需要有人站出来,坚定的告诉他们,鞑靼人并不可怕,鞑靼人也有他们的弱点,我们的长处在哪里,我们的短处在哪里,我们可以借助哪里的地势与贼死战。天下的百姓只需要有人保护他们而已。”
“今日坐在这里的人,想来虽不敢说世受国恩,却都算是良家子,日子都过的去,我们的用度比寻常百姓要多十倍,甚至百倍,我们占有着华美的宅子,我们身边都有奴仆,寻常的百姓见了我们,定是气短。可若出了事,便只晓得用血来成全自己的忠义,难道……诸位不觉得可笑吗?”
听到这里,众人已经心头一震。
弘治皇帝,目光炯炯地看着王守仁,渐渐觉得有了那么一点意思了。
这家伙好大胆,居然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揣测朕需要不需要忠臣。
而且还以朕的名义,直接给出了答案。
此时,只见王守仁摇摇头道:“所以忠君为道,只存在于本心,一个没有读过圣贤书的人,倘若他能忠诚,那么他就没有圣贤之道吗?我看是有的。荆轲刺秦王,荆轲效忠于燕太子丹,以一己之力,在万千秦军拱卫之下,图穷匕见,袭杀秦王,虽不中,可他的气概依旧可以称之为道。荆轲不是儒生,可他也有自己的良知。”
“事实上,每一个人心底深处都存着良知,读圣贤书者,并非就比人更优越几分。而没读过圣贤书的人,也同样,有许多人做过便是孔圣人再生,也会称颂的义举。”
“圣人之道,即在心里啊。既存在于内心,又何须如腐儒们一样去上下求索。存在于内心的圣人之道,我们该费尽一生之力,去实践它,所以就有了行!君子有六艺,我们学习击剑之法,杀人之术,若能在学习之后,面对鞑靼人时而不惶恐,不想着用自己去血去成全忠义,而是想方设法用自己实践的击剑之法,去寻觅鞑靼人的破绽,杀死他们,保护身后的百姓,这便是你的良知,与你的实践合二为一。”
“你的良知之中,不舍农人辛苦耕耘,你学农,学习如何才可使地里的粮食,种的更好,你记录下庄稼的生长,写出一簿农书,推而广之,这也是知行合一。”
“大明有百五十万读书人,百五十万的读书人,人人都知圣人之道,都有圣人之心,人人都知仁政,都知道什么叫做忠孝,知道礼义。天下百五十万人的读书人,你挑出任何一个,问他何为仁,他们都可以摇头晃脑告诉你:‘上下相亲谓之仁也’,可是呢……”
王守仁凝视着所有人,一字一句地接着道:“可是这百五十万的读书人,九成九知道何为圣人之道,也怀有圣人之心,却是成日在坐而论道,在死读书,在谈心性,在谈山水。那么……这样的人有圣人之道,有圣人之心,又何用?鞑靼人来了,他们无用,他们只好流血;天灾了,百姓们饿殍遍地,人相食时,他们无用,他们便做诗,说什么天下百姓兴亡之苦;大水泛滥,人间沦为地狱时,他们既不会修筑堤坝,也不知如何保护百姓,他们照例还是无用而已。”
“……”
所有人沉默着,感觉正被王守仁狠狠的打脸,脸火辣辣的疼啊。
到了这个时候,弘治皇帝却是异常的震惊了,定定地看着王守仁,显得若有所思。
方继藩背着手站在门口处,微笑着看着王守仁……
果然不愧是他的门生啊,和他一样犀利,虽然有些地方被他带偏了一些些,可这张嘴,那王朗老匹夫幸好已死了千年,有本事投胎来我大明,我方家的王守仁照样再骂死你一次。
此时,王守仁抬头,烛火之下,清瘦的脸上露出了倔强之色:“这就是我大明知圣贤之道的人,这便是百姓们供养起来,有的食君之禄,有的食民脂民膏之人,这就是我大明的士大夫们吗?许多人在边镇被屠戮,许多人衣不蔽体时,可他们还能关起门来,两耳不闻窗外事、一心只读圣贤书,这是什么?这是耻辱!士大夫之耻!”
说罢,王守仁低下了头,算是讲完了。
他显然也不打算给其他人继续抨击他的机会了,随即收拾起了讲台上的一些杂物,准备要走了。
学堂里,每个人都看着王守仁,可鸦雀无声。
真的……骂的太狠了。
今日王先生,言辞尤其的犀利啊。
王守仁理了理身上的儒杉,正准备抬脚离开。
突然,有人道:“王先生岂不也在空谈,若是鞑靼人到了面前,想来和王先生所批判的读书人,又有什么分别?”
众人不约而同的都朝着说话的人看去。
依旧还是那个读书人,这读书人满脸的鄙夷之色,显得对王守仁很不满,对王守仁的话也很不认同。
毕竟,有人被打脸,会知耻。
有人被打脸,会恼羞成怒。
这位仁兄,属于后者。
他不服啊。
装什么装,你现在说的好听,不也是在夸夸其谈吗?
一下子,许多人恍然大悟,低声的窃窃私语起来。
这几日来听课的人,有许多是来看土豆的,很多人是第一次听王守仁的课。
所以,自然心里不服。
王守仁没理他,依旧要抬腿。
这人似乎觉得自己戳到了王守仁的痛处了,趁机继续道:“既都是夸夸其谈,都是坐而论道,又何须口齿如此犀利?你说的没错,学生见了鞑靼人,定当两股战战,屁滚尿流,可王先生呢?想来……也不会比我好多少吧。”
“你说一个鞑靼人?”
王守仁终于还是驻足了,回眸凝视着这人。
只是……目光冷峻。
可这消瘦的人,似乎只是用着很平静的语气询问那儒生。
弘治皇帝依旧带着温和的微笑坐着,颇有几分好事者的心态。
朱厚照扯了扯方继藩的衣袖,低声道:“那小子看着印堂发黑,要不要……”
“别闹,这不是牛。”方继藩甚感汗颜,他突然发现,自己这个败家子在朱厚照的面前,已越发的像良师益友了。
而那儒生此时笑了,道:“想来你也是不敢的吧,所以……”
只是,他说到所以的时候……
突的,啪的一声!
王守仁的手,狠狠的拍在了讲台上。
那是木质的讲台,很是结实。
可这狠狠一拍,震耳欲聋的声音传出。
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王守仁。
王守仁微微笑了笑,而后便转过了身。
可就在他转过身的这一刻,讲台突然裂开了,瞬间的轰然倒地,在这安静的教室里,这声音特别的刺耳。
谁也意想不到,这一掌……竟有如此的力道。
虽无千斤之力,可在军中,只怕也只有最骁勇的武士才可做到。
所有人瞳孔猛地一张。
方继藩瞠目结舌了,他虽知王守仁会武功,武力值应该也不算太差,可真的万万料不到……徒儿这玩的……是大力金刚掌吗?
所有人骇住了。
便连弘治皇帝身边,一群看似读书人的人,也顿时紧张,如临大敌一般,似乎自王守仁的身上,看出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危险,他们忍不住想要自自己的长袖里,取出藏着的短剑。
倒是被弘治皇帝立即用一个眼神制止了。
只见王守仁一步步的走下了讲台,他没有回头,却是丢下了一句话:“一个鞑靼人若在我面前,可还不够,依我看,得来二十个,方才勉强可以做我的对手!”
“……”
丢下了这么些话,王守仁已走出了教室的门,清瘦的身子里,看不出方才爆发过巨大的力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