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桃花渡口。一队官兵正有气无力地挖掘堑壕,搬运木料,在滩头钉下木桩。带队军将裹着一件半新不旧的氅衣,半躺半坐倚着一棵大树,背靠树干望着那些劳作兵士。他的战马拴在大树旁边,长矛挂于马上,就连直刀都丢在一边,为的就是躺着舒坦不至于硌腰。右手抓着酒壶,时不时把壶凑在口边饮上一口,左手则挠着头皮,把藏在鬓发里的虱子
捉出来往口里丢。这军将已有六分醉意,乜斜着醉眼,含糊不清地叫骂道:“都给我卖点力气,别跟三天没吃饭似的!老子当了那么多年军汉,什么偷懒手段没见过?你们这点小心眼,少跟
我眼前用。太阳落山前,必得给我把这垒筑起来,再把帐篷搭好。要不然晚上都给我睡在露天地,谁也别想有帐篷遮头!”他叫嚷的嗓门虽大,这些军兵却不怕他。一个火长反倒是嬉皮笑脸地说道:“麦大,你在那里安逸,却催着我们忙和,心里可过得去?要是想快,便也过来搭把手。再不然
就将那酒给我们分上一口也中,有酒下肚保证手脚麻利,慢说搭帐篷,便是建军寨也来得及!”那军将猛灌了两口酒,随后把壶向旁一放骂道:“曹大,我入你先人!从开拔的时候便惦记你阿爷的酒,要不是我看得紧,这酒早被你偷了去。偷不到手,现在咋还要上了?你这脸皮怕是比阿爷的靴底都厚。入娘的,我让你偷着带几壶酒出城你偏不敢,犯瘾的时候便想找你阿爷要,哪有这等好事?想不想喝?想喝给我忍着!看你阿爷慢慢
喝,你给我好生干活!”那名火长也不恼,反倒是丢下了手里的家伙,向着军将所在的大树走来,来到军将身边一屁股坐下,用手擦着额角,来回揩了好几下,也不见半滴汗水。只是做出一副疲
劳不堪的模样说道:“这渡头荒了不知多少年头,便是兔子都不肯做窝,李建成就算是走错了路,也不会来这里。挖壕沟埋鹿砦的不是白费气力?还不如先把帐篷搭起来,让弟兄们晚上有地方
困觉才是正经,麦大你说是不是这个理?”军将连连摇头:“鱼老将军有令,让咱们筑垒,咱就得筑垒。这就叫军令难违,就算晚上真睡在野地里,也得先把垒给我筑好。”他说到此处略停顿片刻,拉了个长声:“不过么,这垒修成什么样,就是咱说了算了。要是晚上想要有地方睡觉,手脚就给我麻利点。这是给咱自己干活,不是往日那般为别人卖力,偷懒的毛病都给我改一改,否
则看我不大耳刮子……”他伸出左臂在空中胡乱挥舞几下,随后又放下,接着又灌了一大口酒,伸手去头发里寻虱子吃。火长吞了两口唾沫,但也知道这位上司嗜酒如命,想要他分一口给自己怕
是难如登天,只好岔开话。“麦大在长安时也是出名的好汉,便是那些将军、都尉也不曾放在眼里。咋对鱼老帅怕成这般模样?他说句话在你这比圣旨都好用,难不成他这无敌的名号,把你吓住了?
”“球!”军将歪头吐了口唾沫,随后用左臂的衣袖一擦嘴角,“你扫听扫听,俺跟着大兄做没本钱生意的时候,哪个高门大户没去过?几曾怕过谁?鱼无敌又咋样,便是当年
那八柱国……”他说到此又摇摇头:“算了,不提那些鸟人。俺大兄如今虽然不在,可是咱的胆子可没跟着走。谁能吓住俺?俺听鱼老汉的话,那是因为大兄活着的时候说过,重瞳儿是个好汉。论武艺大兄未必怕他,可是论韬略还是差他三分,我们这帮弟兄就更不成。连大兄都服他,咱就更不敢不服,所以鱼老汉说啥是啥。不过么……咱总是麦铁杖的兄弟,不能吃亏,更不会
跟着他送死。所以讨了这么个清闲差事,也给你们找条活路。”
这名军将名叫麦洪恩,乃是京兆鹰扬府中队正,自少年入伍到如今,在军营厮混了几十个年头,自东南至长安,转战南北历经三朝,也算是当今大隋军中少有的老资格。其族兄便是昔日赫赫有名的猛将麦铁杖。麦铁杖生于南陈,力大无穷行路如飞,能日行五百里。成年后因衣食无着,便纠集了一伙人为盗。麦洪恩彼时便在麦铁杖身边,
跟着摇旗呐喊做个小喽罗。南陈为隋所灭,麦铁杖改投隋主,麦洪恩也随之加入隋军。麦铁杖勇力过人而为杨坚、杨广父子所喜,自军汉一路提拔至右屯卫大将军。麦洪恩却是偷奸耍滑贪生怕死,
混成一个老兵油子。麦铁杖看不上这族弟的言行,但又是自家手足总要照顾,便安排麦洪恩在京兆鹰扬府做了个小火长觅口饭吃。军中都知道麦洪恩与麦铁杖关系,对他多有关照,麦洪恩也就心安理得地厮混时光。大业天子几次从鹰扬府选择精兵入值十二卫、骁果军,京兆鹰扬精锐大半被抽调,军中军将换了不知几茬,麦洪恩却始终不动如山,如今竟然成
了京兆鹰扬府中出名的老资格,比长安本地人更像本地人。大业天子征讨辽东兵败,麦铁杖也随着无数汉家好男儿埋骨异乡。杨广心痛猛将之死,对其三子多有赏赐,追随麦铁杖归顺大隋的部属,也多有封赏,麦洪恩靠着族兄遗
泽从火长提拔为队正。他资格老又不惹大祸,除了耍滑惫懒好酒贪杯没有太多毛病,背后还有麦家三子可以为靠山,上司也懒得理他随他逍遥。麦洪恩每日偷懒混日子,他手下的百十号人马也被他带的怠惰成性,成了一群散兵游勇。若不是阴世师对鱼俱罗多有防备,加上长安城中兵员紧张,也不至于把麦洪恩这
队弱卒派上战场。鱼俱罗用兵面面俱到,不但蒲津渡、仙人渡设有兵马防范,便是桃花渡这个无名野渡也不曾放松。只不过这渡口荒废多年,并非用武之地。鱼俱罗手下兵马又少,没有太多兵力可供挥霍,只好把麦洪恩这队兵痞派来抵挡一阵。反正这里也不至于有战事发生,麦洪恩这等害群之马与其留在蒲津祸害三军,还不如丢到这里自生自灭来得省心
。麦洪恩为人精明,猜得出军将这般安排的用意,并不觉得羞耻,反倒是沾沾自喜。这里没人来攻,自己正好带着部下过几天安生日子,好过在蒲津担惊受怕。自己已经一把年纪,富贵功名都没什么贪图,只求吃几口安稳茶饭,安心混日子。能有这么个地方偷懒,正是求之不得之事。像现在这样多好?想躺着就躺着,想喝酒就喝酒,根本
不用理会军中禁令,这岂不是神仙一般的日子?主将如此,兵士自然更加不堪。众人平日懒惯了,谁耐烦干苦力活计?几个火长纷纷跑到树下找麦洪恩闲扯,兵士则干脆不等军令就跑回来搭帐篷,先保证自己晚上有地
方睡觉再说其他。麦洪恩嘴里放声叫骂,用手撑着地摇晃着准备起身,却被身边几个火长拉住。那姓曹的火长第一个劝谏:“算了吧。弟兄们也不容易,这鬼地方没人来攻打,鱼老汉也不会
派人来看,这垒早一天晚一天都没啥,要是帐篷搭不起来,弟兄们晚上受了风寒,明个可就啥都干不成了。慢说筑垒,就是拉弓都拉不开,还怎么打仗?”
“偷懒就偷懒,少拿鬼话糊弄咱。指望你们打仗?那和指望老子不喝酒有啥分别?”麦洪恩将酒壶里的残酒一饮而尽,将壶随手一丢,仰天打了个酒嗝。“算了,想干啥酒干啥吧。咱们这百八号人没有鱼老汉的能耐,再怎么拼命也没用。就算是鱼老汉也一样没用,这天下要完了,一个人就算拼了命也挽不住天下。与其拼死拼活的给自己找不痛快,还不如趁着太平快活一时算一时。你们这帮猪狗不如的东西,算是沾了你家阿爷的光,跟着俺在这享福。等到蒲津那边分出输赢,咱们便去投奔。大隋赢了固然是好,就算晋阳胜了也不要紧,不过是换面旗号的事。李渊与陛下乃是表兄弟,说不定连旗号都不用换。总之我们当兵的不管贵人的事,谁来了都是一般
吃粮。若是留在蒲津,这时候说不定就已经和人交手,一不留神小命就没了。阿爷是你们的救命恩人,还不谢谢你家阿爷,反倒要惦记我的酒?”
几个火长嬉笑着问道:“鱼老汉这些日子打得李家落花流水,咋还能败?”“咋不能败?他再有本事也是一个人,人家李家是啥?是北方头一号世家,手下有死不完的人花不光的钱财,便是拿人堆,早晚也能把这地方堆下来。换旗是早晚的事,咱
就安心看着,等到打完仗就……”他刚说到这里,忽然住口不语,软塌塌的身躯陡然坐直,用手拼命揉了几下眼睛,瞪圆双睛向对岸观看。几个火长不明所以,麦洪恩已经抢先推了他们几人一把,正色道
:“我的酒多了,看不清楚,你们看看,对岸是不是有旗?”众人连忙调转身子向河对岸看去,果然,只见河对岸数十面旌旗由远而近向着渡口靠近,时间不长,便有一支高头大马明盔亮甲的骑队来到渡口之前。为首两骑,都是一
身玄色甲胄,立在渡口边勒马不动。有士兵跳下坐骑,已经自河岸那草丛中推出一艘艘小船,看模样显然是准备渡河。虽然对方人马距离此间尚有一段距离,可是那两名为首军将勒马之后,身上的浩瀚杀气已经越过河水扑面而来,让这班老兵痞都不由得打了个冷战。他们都是老军伍,平
日混日子偷懒不假,自身见识可不差。一看可知,对岸这两人都是能征善战杀人无数的骁将,绝不是好对付的角色。
姓曹的火长急忙起身去寻弓箭,又大声吆喝道:“快!快列阵,准备弓弩!火盆!”
麦洪恩踉跄着站起,抬腿踹了他一脚:“你发什么癫?准备那个做啥?”
“麦大你看,这帮人要过河了,咱得守渡口啊。他们都是小船,咱们要是放箭他过不来。”“放个球的箭。你看看那些骑兵,个个像天神一样,咱们和他们打不是找死?快些招呼弟兄放下兵器,跪下来请降!千万别动手,谁敢擅自动手害了其他弟兄,我第一个不
饶他!”
“这……这就降了?好歹也要打两下。”麦洪恩哼了一声:“你懂个球!我虽然喝多了,可是这甲还看得清楚。那身黑甲,咋看咋像是当年玄甲徐家的甲胄。若真是他家的人来了,咱们就算有十万人,也守不住渡
口。你敢放一箭,他就得把咱们所有人的脑袋都砍下来。莫找死,赶快投降!”
说话间麦洪恩已经大步流星跑向岸边,边跑边高喊道:“弟兄们,放下兵器随我归顺!”说话间冲到岸边带头跪倒。徐乐、李世民刚刚登上小舟,对岸的隋军旗号已经放倒,守军稀稀落落跪了一地。玄甲骑投奔晋阳之后第一战,兵不血刃直下桃花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