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村子到镇子要三里地,常宝嘉虽然二十九年没挑过担子,但今天鱼不算多,也不怎么吃力。
迎着清晨的凉风,她真的觉得获得了新生。
今晚还有雨,趁着雨夜到后山把那坛子金银挖出来,再计划一下到县里头上学,谁也阻止不了她。
到了镇子,她居然看到了改变她一生命运的算命小摊子,这么早就在供销社门口支了起来。
记忆又像开了闸的洪水,喷泻而出。
十多岁的姑娘都有一颗悸动的小心思,总幻想着可以嫁个好男子,不说飞上枝头,但可以吃饱穿暖,要是第一胎就生下儿子,在夫家就能堂堂正正做人了。
这里的姑娘一直都爱悄悄拿钱找算命的求上一支签,或算个时辰八字,五角钱算一次,虽然很贵,但她们都很甘心。
然而有机会上学的女孩子不屑这个。
常宝嘉因是个女孩,被剥夺了上学的机会,目不识丁。
她更渴望可以嫁个好男人,跟着他认些字,摆脱男女不平等的待遇。
她挑着担子看着那个因挨批斗而瞎了一只眼的师傅,怯怯地拿了五张一角钱塞进他手里,说了自己的时辰八字要算姻缘。
算命先生说自己贵不可言。
她当下笑了,面上没当回事,但到底往心里去了,做着幻想。
前年村里大户托人从香港买了黑白电视机,上面有披着白色婚纱黄发蓝眼的鬼妹,说是举行婚礼呢。
谁知隔天早上,她家门口就来了一辆豪气的黑色轿车。
村里奔走相告,所有人丢下了活计,挤到她家来看这西洋人造出来的先进玩意。
她妈妈将她赶了出去,招呼那两个服饰新颖的贵人坐下。
只好和村里人都挤在门口,亲眼看着那个穿漂亮的套装裙子,锃亮的细跟鞋子,烫了个波浪头的贵人,伸出那只戴着鲜艳欲滴碧玉镯的雪白手臂,将一叠厚厚的百元大钞交到她妈妈手上。
紧接着她妈妈往人群中指了指,那个贵妇人看了她一眼,皱了皱眉头,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厌恶。
他们以下聘的名义,买下了常宝嘉,茶也没喝一口就走了。
她的一生,可以说是被自己作出来的。
如今,她才不去告诉别人时辰八字呢。
常宝嘉从回忆中转身。
走到集市挑了个位置,她利落地将两个水桶放下,“卖鱼了喂,河鱼河鱼,新鲜的河鱼了喂。”
她声音又柔又细,像细细的涓流,才呼出就湮没在吵杂的集市。
但她有法宝,她请了村里的楠子哥用毛笔写了两个大字,绣到马甲上面,这时往身上一套,大家都知道她是卖鱼虾的渔妹。
很快就有人过来问价,挑选。
常宝嘉不厌其烦地介绍,“这是鲫鱼,这是鲚鱼,这是鲶鱼,都一个价呢,三角钱一斤。”
不久,来了个老太太,头发梳得油亮,往另一个捅里捞了捞,“虾呢?个头挺大的,多少一斤?”
常宝嘉认得她,赵姓;但凡她来卖鱼虾,这老太太总来光顾,连忙欢喜地说:“阿婆,这个也是三角钱。”
“昨天还卖四角钱呢,卖便宜了家里骂不骂?”老太太慈眉善目,从篮子里面拿出一个盒子,里面装了咸水,专门装虾的。
常宝嘉心中一暖,笑容逸出,那声音柔媚得如和风拂面,“今天就是卖三角钱呢,虾比平时多了些,鱼和昨天差不多。”
其实昨天有什么鱼虾,几十年的事,她早忘了。
“全部要了吧,我大孙女最喜欢吃了。”老太太帮忙把虾子捞到筛上沥水。
大孙女啊?真好,做女儿的被家里人宝贝着。
常宝嘉心里羡慕,脸上笑容不减,杀了两条鱼穿了草绳给客人,收了五角钱后,麻利地给虾称了重,“阿婆,有三斤呢,会不会太多了?”
“不多,一大家子十个人呢。”老太太把虾子装好,给了张一元钱,也不要找,大方得很。
多的一毛钱,够常宝嘉吃早点了。
常宝嘉收好银纸,挺直腰背笑着说:“谢谢阿婆,你慢走啊。”迎着朝阳的少女,洒了满身金光,像朵朝气蓬勃的向日葵。
一个小时后,常家嘉把鱼虾都卖完了,收拾砧板、刀和草绳,还有杀鱼留下的垃圾,再挑了担子往公社走去。
77年就恢复高考了,她想问问,怎么样才能参加考试上高中,凭她的学识,肯定可以通过考试,不用回头读小学和初中浪费时光了。
十六岁,应该是要上高中的呢。
这样一想,她心里对未来又充满了期待,小嘴巴露出甜腻腻的笑容。
忽然有个高大的人影从巷子猛地窜了出来,那迅捷的动作像猎食的狼!他抿着唇喘着气瞪着她,锐利的眼神像钩子似的向她勾来。
常宝嘉只是被这突而其来的一幕吓着了,打了几个寒颤。
当看清是个人后却不怕他,这个年代晚上打开门睡觉也不会失窃,更不会有想占便宜的牛氓。
待看清眼前少年面貌时,常宝嘉登时觉得胸腔里面的氧气全被抽光,双腿一软跌坐地上,扁担木桶跟着摔了下来。
只是那把刀怎么不长眼,往她脚上劈——常宝嘉瞠目瞪着,惊魂未定忘了躲闪。
那把刀却稳稳地被少年捉住,于手上旋了一圈,再一腿踢正了木桶,然后把刀抛进桶内,干净利落,是个厉害的人。
少年眉目张扬,却冲她露出一口白牙,一点儿正经模样都没有,“阿妹,我看你骨骼清奇,年芳十几啊?”
形销骨立却能挑着两个水桶健步如飞,画风确实清奇。
常宝嘉不由心如鹿撞,这文曲星下凡的人物怎么打听她来了?没的道理,她都没去算命了。
她慌忙爬起来收拾好东西挑肩膀上,红着脸道:“我,我才不要跟你讲话的。”
少年一个箭步,像子弹似的挡住她去路,“这可不行,本帅年方二十,今次奉命回乡相亲,我觉得阿妹你好似仙女下凡,心地善良,品行高洁,正好做我老婆。”
“呖”的一声,扁担居然断了,东西乒乒乓乓摔个交响乐,正如常宝嘉的内心,翻涌起滔天巨浪。
常宝嘉脸如红纸,加上她现时不白,看上去就像关公似的,浸过墨水的脑袋也像纸糊了一样,完全懂不反应。
少年双眼闪闪亮,直瞅着她不放。
太矮了,到时让大姑从香港捎奶粉回来养高就好;太瘦了,鱼虾多吃就好;丑小鸭子似的,长大就好。
常宝嘉连退几步,觉得这人疯了,上辈子认识二十九年,从来不和她说话,如今怎么滔滔不绝还要耍牛氓,一点也不讲理?
惊涛骇浪很快散去,她感到十分的害怕,过去的经历像潮水似的席卷她,差点将她淹没。
明明是他奶奶一时兴趣来了去算命,结果听到了她的时辰八字,觉得与他天造地设,才使他父母花大价钱买了她回家做新娘。
如今分明没算命,怎么他会缠上来?
难道过往是做梦?不对不对,那么真实的经历怎会是梦呢。
常宝嘉自己马上否定了。
真是荒唐。
“你小心些,看你这柳枝似的身子,也不多吃些把自己养胖。”少年蹲下来,心疼地看着她膝上磨破的补丁,露出渗着血的白晳膝盖。
他是怎么了,居然关心她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