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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天之后的清晨,颖娘摸了摸新梳的丫髻,又低头细细打量了自己一番。
身上残破脏污的衣裳鞋袜已经尽量缝补齐整洗净捋直了,手脸也已经清洗干净了,头发梳成发髻……白色头绳也被暂时换下了,除了伤痕这是没法遮盖的事儿,应该是可以见人了。
就低头摸了摸仰头望着她的果娘:“果儿,咱们要出发了。”
一手紧紧握着擀面杖,一手捏着小玩意儿的果娘直点头,又抬手捂住了小嘴,瞪圆了眼睛示意自己不会说话的。
颖娘又伸出手指碰了碰她的小脸,背起了背篓。
却是站在当地攥紧拳头,大口大口的往外吐气,又抬手拍了拍有些僵硬的脸颊,强撑起嘴角露出个笑容,才缓步走出树林,踏上了通往集镇的黄泥小道。
虽然时辰尚早,东边天际的鱼肚白方才变成了淡红色,可弯弯曲曲的黄泥小道上,从四面八方涌来的行人已是渐次多了起来。
有的步履匆匆,只顾埋头赶路。也有的三五作伴,凑在一起叽叽咕咕。
颖娘大大方方的走在其间,时间一长,就有人注意到了踽踽独行的颖娘。也不知道是觉着颖娘面生少见,还是因着她脸上有些骇人的伤痕,不免都要多看两眼。
微垂着脑袋的颖娘就抬起头来,朝着身旁这位不住打量自己的老丈屈了屈膝,又低头喊了声“老爹”。
老丈一愣,似是在回忆颖娘到底是哪家的孩子,不过很快就恍然大悟般地微微点头:“丫头也去赶集呀!”
颖娘微微一笑,应了声“是”。
没想到今儿还是赶集的日子,又侧了身子,让老丈先行。
老丈满意地点了点头,越过颖娘,慢悠悠地踱着步子。
颖娘落在老丈身后,慢慢走着,期间又朝几个或经意或不经意朝自己望过来的老娘大娘行礼问好。
诸人的反应同老丈几乎一模样。
虽然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多,大大小小老老少少,可落在颖娘身上的视线却越来越少。
颖娘不禁松了一口气,神色举止也越发自然。
她昨儿忽的想起了祖父经常告诫柜上伙计的一句话,叫做“见人三分笑,客人跑不掉”。
还曾说他们这样开门赔笑脸的买卖人,其实跟蟊贼花子打从根子上头论都是一样的。想吃这碗饭,必得盘儿善。也就是得面貌和善、尚人见喜,叫人无论怎个端详都不似个歹人才能成。
否则鼠目贼眉、面带凶相,叫人一看就是黑店,平头百姓,谁敢踏进你店门。
脑海中旋即又浮现出了有一回祖父责骂她时漏出的口风来,原来父亲当年会被祖父一眼相中,带回来学徒,就是因为老天爷赏饭吃,生了副好相貌。
用祖父的话说,就是就算做贼被抓了,都能有本乡父老站出来搭救……
至于她,则一直都是祖父口中的痴痴呆呆、傻里吧唧、迷迷糊糊、不死不活……
不过她记得祖父还曾说过一句话,叫做“三分人才,七分打扮。”
就算老天爷不赏饭吃,生的推板点,自己好歹也得挣一挣,把自己收拾清爽了。
尤其他们又还卖吃的,污手垢面、污泥浊水的,人家见了就腻歪,躲还来不及,怎的肯进店,岂不是自砸招牌。
虽然她不卖吃的,可想来三百六十行,这些道理都是共通的,今儿照着做,看起来还不错。
想到祖父满口的生意经,颖娘不禁又抓紧时间回忆了起来,就见前头一个差不多三十上下的妇道人家忽的回头看了她一眼,就转过身去拉着身边那位略为年长的妇人犹豫道:“亲家大嫂,那女娃娃是哪家的,我瞧着怎的面生。”
她身旁那位略为年长的妇人就“嗐”了一声:“刚还叫你‘婶子’呢,怎的会面生,那不是山前史老四家的大丫头么!”
说着还回头看了颖娘一眼,又转身压低了声音道:“咱们这十里八乡的,还有哪家把亲生闺女当贼的,你瞅瞅脸上那伤,真真作孽,肯定是手指甲挠花的,也不知道会不会破相。”
年轻妇人又回头看了颖娘一眼:“我怎的记得史老四家的大丫头身量仿佛要高一些,那丫头,该有十四五了吧!”
“也是!”年长妇人就有了片刻的迟疑,不过很快就又一拍巴掌:“我知道了,那是山后小扁头家的大丫头。”
“哪个小扁头家?”
“还有哪个小扁头,就是老婆年年大肚子的那个小扁头家。”
“甚的?”年轻妇人忍不住,再次回头看了颖娘一眼,又咋舌道:“真真作孽,年年生,年年溺,家里头阴气森森,暑天都要垫褥子,怕是要先请法师度一度,才好求送子娘娘显灵的。”
“罢了,溺孩子不稀奇,谁家没有过,可回回都是当娘的自己生自己溺,这总有三五个了吧,可是少见,这心可不是一般的狼毒……”
说着又齐齐回头看了颖娘一眼。
听了全程的颖娘忍不住把头埋得更低了些,那两位妇人见了就又齐齐叹了一口气,才转过头去,又叽叽咕咕的说起了家务事儿来。
听到她们不再谈论自己,颖娘僵硬的面孔这才松缓了些,却仍旧吊着一口气,在脑海中反复踅摸着应对进退,直到跟着大伙儿来到镇上。
眼前的这座镇子论规模同沙河镇根本没法比,拢共也就南北、东西两条街,饶是南北大街,宽也不过一扁担,顺街望去,弯弯的街市看不远几步,就只能看到从街两边向街心跳出的屋檐处透出的细长天空。
而且因着时辰尚早的缘故,大大小小、高高矮矮的街面正在卸门板开张,颖娘便把视线落在了街面屋檐下的摊子上。
一路走来,就见南街东街支着的早点摊子上大多售卖米粥胡辣汤,有的摊子上还有成菜,至于北街西街的摊子上,则多是窝头麦饼,端着海碗或站或蹲,“呼啦呼啦”吃着早饭的也多是穿着短褐的苦力脚夫。
心下有了计较。
从背篓里掏出几个泥玩,踅摸着往西北方向的巷弄里头走,挺直腰杆,扬着手里的泥玩,高声吆喝了起来:“鸡,鸡雏、鸭卵、泥娃娃嘞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