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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以后,还是回来帮我吧。”
陆准说出这一句话时的心情,不是任何人可以理解得了的。起码,就不是此时正被迫转过身来,面对着陆准的冯谦,能够理解得了的。
他当时带着一身的水汽,不是晨露或是夏日湿潮的那种水汽,而是水将浑身上下有衣服、没有衣服的地方统统都浸湿了、浸透了,才有的那种水汽。看样子是穿着衣服下河有了两圈,刚刚上岸?
“跟你说实在的。”陆准挠挠草草绑住兀自滴水的头发,表情显得懊悔不已,“我当时就是想不明白,你为什么会在身后给我一刀。现在我懂了,老爷子什么都跟我说了。是我错怪了你,不过……有这些时间的分开,我还是觉得挺好的。至少,我们都不再是当初意气用事的时候,也消除了所有可能成为隔阂的东西,今后一起做事,肯定会更得心应手的。”
会吗?
陆准并不觉得这是他的一厢情愿,因为他不仅从萧崇德的口中挖出了冯谦‘背叛’的真相,而且,还得知了他一直很想知道,却一直也没有查出什么真正的所以然的右所,到底在干什么。
“老爷子就是老爷子啊!水深难见底,虎死不倒威,底蕴这个东西,真是厉害,这次算是见识到了!”
那当然!
孝陵卫在萧崇德手中并没有太大的发展,究其原因,不是萧崇德这个人不行,而是他手下实在没有什么进取有余的能人干将。
前所的宋瑞堂,在陆准的眼中,那是个守成有余、进取不足的典范。整天只会干些狗皮倒灶的事情,偷偷摸摸的从别人嘴里抢吃的,欺负弱小,暗地里阴人,那是他惯用的办法。他能够保证自己的治下不出大乱子,自己和自己的部下也都过得还不错,这就已经是能力到了头儿!
但对于萧崇德来说,宋瑞堂,这已经是个不错的部下了。比起当年左千户所的正千户,也就是陆准那个窝囊了一辈子的父亲,宋瑞堂已经称得上是可以担当重任!
陆准的书房内,萧崇德提起当年的时候,对宋瑞堂是如是的评价。
“其实,除了牧马千户所说是孝陵卫的一部分其实是貌合心离,而右千户所向来是耕种自足、不与人争之外,其他三个千户所的正千户,从前一任手中接过的,都无一例外的是烂摊子。
前千户所到底为什么要盗墓,渊源出处在哪里,我想你应该已经想清楚了,考虑明白了,我也不再多说了。我只能告诉你,宋瑞堂接手前千户所的时候,那根本都不是军户卫所了,而是盗墓贼的贼窝!宋瑞堂也曾经想过要改变,他不是完全没有能力,反倒是有些能力,也有些理想抱负。但俗话说乱世用重典,古往今来,凡是称得上英雄、枭雄、豪杰等等的人物,哪一个回首来路不是刀光剑影,血迹斑斑?一步一个血脚印走出来的人,才能让人真正打心眼儿里畏服。他没有你狠,没有你有魄力,也没有你身边的助力,所以他失败了,把前千户所给改成了一个畸形。”
“畸形?您这么觉得?”陆准不太理解萧崇德所说的‘畸形’是什么意思,他觉得曾经的前千户所就是贼窝,彻头彻尾的贼窝,一点儿都不畸形。
萧崇德看出了他的意思,反而笑着反问道:“不畸形吗?我以为你都知道呢!不过看起来,你也不是什么都知道。也是,当局者未必会迷,而旁观者也未必是清楚的。宋瑞堂想走的是和你差不多的一条路,他也想先让手下富起来,起码不用再担心粮饷,然后才能想别的。可改来改去,他的格局就只有前千户所那么一点点大,所以他失败了。前千户所的人开始不只是盗墓,还去骗,去偷,去抢。为了能赚到钱而无所不用其极,甚至到了后来,宋瑞堂管不了,没法管了,也就渐渐的被磨没了锐气,磨没了理想。他不再是一个前千户所说一不二的核心,反而被自己的部下们联手给‘绑架’了,对自己这些部下的所作所为,除了听之任之,再没有什么别的主意好想。所以,我才说他的前所是畸形了,没有完成改造,只进行了一半,就中道崩溃了。”
“唔,原来如此啊!”陆准听了萧崇德介绍之后,才对宋瑞堂有了些其他的看法,“我接手左千户所的时候,他好像就已经是那副颓废的样子了。手下的人倒是真的像是余钱不少,最常到我左千户所的场子里头吃喝玩乐的那些人,就多是前千户所他的部下。他不管,但他也从来不参与。合着是丧了锐气?”
陆准的语气之中,不无戏谑的成分在,或者也可以说是浓浓的鄙视。一个那么容易放弃的人,凭什么会成功?失败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?于情于理,如今远戍北边,都是又给了他再一次的机会,如果能把握得住还好,把握不住的话,那他注定这辈子也就是这个样子了。
但陆准的戏谑,却让萧崇德皱起了眉头。
“你以为他真的是懦弱才如此的吗?不!陆准,你不懂!”萧崇德摇头道,“你没有经历过宋瑞堂从壮志熊熊到最后无奈转变的过程,你不知道他曾经多么努力过!其实,不光是他,你也一样。作为一个千户,作为一个指挥使,亦或是做别的什么,反正只要你是一群人的头儿,你稍不留神,就会有被自己的属下联手‘绑架’的可能!那是因为在这些人凝聚在一起的时候,你必须要给这些人注入灵魂,给他们一个共同的目标!而当这个目标在不知不觉之中变了味道的时候,如果你不能及时察觉,那么被‘绑架’的命运就难以摆脱了。那个时候,他们不是为你这个人而做什么,而是因为你可以带领他们追求那个目标而做什么。当意识到你不能或是你不愿意的时候,他们会胁迫你,甚至最后,会有胆子大的人,除掉你,换一个人代替你!这个时候,你该怎么办?”
萧崇德自认为问住了陆准,陆准却当即一笑,指了指自己平日里佩刀的地方,笑着说道:“我很喜欢唐朝大诗人陆龟蒙的那首诗,丈夫非无泪,不洒离别间。杖剑对樽酒,耻为游子颜。蝮蛇一螫手,壮士即解腕。所志在功名,离别何足叹。说得真好,所谓蝮蛇蛰手,壮士断腕。如果真的到了老爷子说的反噬攻心的时候,莫不如果断一些,挥刀斩断那些最顽固、最不听命令的部分,那样,就算丢了一只手,到底不是砍脑袋,还有东山再起之日不是吗?”
听了陆准的这番话,萧崇德难得的愣住了。他愣愣的看着陆准,半晌,没有说出话来。直到过去了好久,他才对着陆准野心勃勃的双眼笑了出来。
他笑得太厉害,甚至咳嗽了起来。这让坐在他对面的陆准顿时有些手足无措。看着看着,陆准也不禁被他引得莫名其妙的笑了起来。
直到两个人都笑累了,笑声才总算是停了下来。
萧崇德又咳嗽了一阵,才对陆准说道:“好一个蝮蛇蛰手、壮士断腕,你难道真的以为你陆准无所不能?如果有人破坏你的大计,阻碍你想要振兴孝陵卫的道路,难道你真的做得到壮士断腕吗?我以前也觉得你行,但是现在,我不认同了。”
陆准抬眼对视,目光坦荡而又自信,显然对萧崇德的话,半个字都不相信。
“你不相信?”萧崇德眼中的戏谑比陆准刚刚还要再深上几分,“陆准,你还记得你想要什么嘛?你还记得你一直所想的是什么吗?你孤身涉险,杀掉孟老大手下百余人,自己也几近垂死,险些丢了命的时候,你还知道你的理想是什么吗?你设计灭掉葛云森部下所有人,借刀杀掉刘敬,直到今天,又要杀尹沧的时候,你还知道你的理想是什么吗?你没有感觉到,你的变化已经成了你的阻碍吗?你说蝮蛇蛰手、壮士断腕,那我问你,如果蝮蛇蛰的是你的脑袋,你想怎么办?”
陆准作势想要反驳,却被萧崇德拦了下来。
“你不用多说!”萧崇德说道,“正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,不管你是不是君子,作为两所的主事人,你不顾及自己的性命,就是没有把你那些手下的安危放在眼中。你没有想过,你如果那晚不小心死在外头,你的理想该怎么办吗?还有!你设计的套子,是的的确确将所有人都装了进去,但你有想过你那破绽百出、给人家留有余地的套子会给你惹来杀身之祸吗?不说别的,如果让焦文桀发现了他外甥是被你害死的,你就会有大麻烦!你有想过,如果你跟他交恶了,跟旗手卫交恶了,会发生什么吗?不顾后果,任意妄为,就算不能让你伤筋动骨,也肯定会影响你的理想!”
萧崇德的话,让陆准无从反驳。他想了想,说道:“可是,那些事情都过去了。没有出什么纰漏,相信,也不会再出波折。而且,之后,我不是还可以改吗?日后不这样了不就行了吗?我已经知道了冯谦的事情,有冯谦帮我,他不会让我干那些事情的。”
“冯谦?”萧崇德冷笑一声,“提起冯谦,那我就更要问你了。还是那句蝮蛇蛰手、壮士断腕。如果那被蝮蛇蛰的手是冯谦,你也一样能砍掉吗?我看未必吧!冯谦从背后捅了你一刀,他不会玩儿刀,差点儿要了你的命。你不是也没把他怎么样吗?关起来而已!陆准,别自欺欺人了,你对冯谦下不去狠手,你可以断腕,但不会挖掉自己的脑子!你可以把他放在那里不用,顶多就是觉得不舒服而已。但如果没了他,你会变成什么样子,连你自己恐怕都猜不到。”
陆准照样的无言以对。
的确,他不可能对冯谦动手。尤其是知道了真相之后,他就更不可能对受了委屈的冯谦动手了。虽然他也埋怨冯谦事前不跟他商量,事后不跟他说实话,但说一千道一万,冯谦到底也是受害者,他也是为陆准考虑的。所以,陆准不可能怨他什么,反而只会对他更加的信任备至。
“他不会背叛我!”陆准倔强的说道,目光虽然看着萧崇德,但话却像是在对自己说的一样。
“我没有说他会背叛你!”萧崇德笑道,“我只是说,他会影响你!他跟你不一样!你小子就只是个玩儿刀弄枪的丘八,但他不是。你可以为了目的对很多人够狠,但他不能。所以,你的很多做法他不会接受。不接受就会掣肘,掣肘就是阻碍,你不能断腕,就是默许了他的阻碍,我说的对吗?”
陆准不说话了,他发现自己无论怎么样都说不过萧崇德。这样的谈话进行下去,其结果无非就是自己和冯谦的关系被他离间而已。他想要终止这场谈话了!
萧崇德对此却恍若不知,兀自继续说下去,感慨道:“其实,在你接手左千户所的时候,我是抱以期望的,我看得出,你是一把比宋瑞堂有力百倍的刀子,我想把你握在手中,改变一些东西。但我又错了!在几次失败之后,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,我在你的身边发现了冯谦。那个时候,冯谦实在是把自己的影响力隐藏的太好了,甚至如果不是那一次意外,我根本都不会注意到一个小小的所镇抚。他被我发现,索性不再藏匿,渐渐锋芒毕露。可我还是不死心,直到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差了,将位子传给了赞儿,我还是想把他从你身边赶走。我注定没机会了,但如果能让赞儿握住你这把刀,也是很好的!可惜,赞儿……我现在只希望他能平平安安的不要招惹是非就比什么都好!陆准,我再告诉你两件事情。这两件事情告诉你之后,我就没有秘密了。但在此之前,我希望你答应我,不论以后怎样,都看在我的薄面上,放赞儿一条生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