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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来准备休息的陆准被吵扰了,心里有这么大的一件事情,他当然不可能再回床上睡觉。而就算是坐在那里,由于疲惫而一会儿一个瞌睡,也是睡得极不安稳,平均不到半刻钟就要惊醒一次。
他不睡,邵化海自然也没办法去休息了。原本并不该当值的邵开河也被外面的大动作惊了起来,听邵化海说完事情的经过,他自然也是没有什么办法好想,只是安排了自己和邵化海轮换当值。
亲兵之中,能管事的人一只手就数的过来。且处事最为果断的杜维诚被陆准派出去了,处事最为稳妥的孙占一又刚刚被重责过,都没法派上用场。其他人今晚的场合也不适合掌总,那就意味着,今晚的事情过去之前,不管什么时候,两人中都总要有一个人在陆准身边守着才行。
陆宅一片默然的时候,左千户所,尤其是方元那里,却早已乱成了一锅粥。
“早知道,我就不画蛇添足了!”方元顿足捶胸的后悔。他是怕陆准明天来点检人数,他交不出人来,才情急之下拿银子去贿赂了亲兵。没想到非但没有把事情压下来,反而是闹大了。
杜维诚此时正和他在一块儿,听见他的话,便转头道:“你这话什么意思?你是说三爷不该插手你的内务喽?还是说,你根本不需要三爷的帮助,自己就有十成的把握把人抓回来?”
“我……”方元一时语塞。
杜维诚这话可不好接,无论是前者,抑或是后者,都表现出了对陆准插手此事的不满。而他虽然有不满,但却不是冲着陆准的,而是冲着那个不堪信任的亲兵的。
他也是左千户所的老人,对陆准可以说是再熟悉不过。而越是熟悉,就越是知道,那不是他能随随便便就质疑权威的人。他尽管可以把矛头指向陆准身边的人,却唯独不敢直接跟陆准对上。
“你若是没有这个想法,就赶紧把实话告诉我。人是什么时候跑的,怎么跑的。若是耽搁了,怕是这人都已经跑出孝陵卫了,再到哪里去找?”
方元依旧不肯说话。
人是怎么跑的?自然是他假公济私,想要动用私刑,这才给逼跑的。可这话心里想想可以,怎么能够宣之于口?
如果让杜维诚知道了他的底细,那岂不是陆准也很快就会知道?到时候,不管找不找得到人,他都才是真的麻烦了呢!
杜维诚见他油盐不进,也就不再多问了,心中却很是气愤。
这些人,出了事情就知道捂盖子,生怕上面知道。可你好好地把盖子捂住了也行啊!偏偏还捂不住,弄不好什么时候就‘嘭’的一声炸了,吓你一大跳。
而且,即便事情到了这个地步,依旧是不思悔改,浑然没有想要抓紧时间弥补过失的意思,反而是心心念念着怎么才能够避免被上面责罚。这样的心态,能做好什么事情?
杜维诚不禁在心里闷闷的想,左千户所下面这样的人还不少呢!真不知道所谓的强兵,到底是不是陆准弹压之下的侥幸。
心中不满于方元的处事方式,杜维诚自然也就不屑于再跟方元磨嘴皮子了。带着自己的人,跟方元的人分开,迅速寻找每一个可能藏人的地方,并派人通知岗哨,封锁出去的任何一条可行路径。
而正当他这里如火如荼的抓紧干起来的时候,那七个人的家人也已经被带到了陆准的府中。由于人数比较多,暂且被安排在了院子里。
“三爷,那七个人的家人来了,您现在要见见吗?”邵化海进来请示道。
陆准点点头,“我出去。”
邵化海疑惑不解的跟着陆准走出去,他本以为陆准会让他把人带到屋子里,却没有想到陆准竟是要自己出来看。
屋外亮着灯笼,一群人畏畏缩缩的跪在地上。
陆准想起邵化海说过,这群人被带来之前,是被方元刑讯过的,看起来的确有几人身上有很明显的外伤。
“请张神医来帮他们看看。”陆准吩咐道,“这些受伤的,安排个屋子给他们,不要着了凉。”
“是。”邵化海心里暗道,看来张行简也不是什么能够舒服得了的人,大半夜的也要被折腾起来。
又在人群中转了几圈,陆准最终锁定了一个年纪应该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。
整个人群中,只有他一个人敢抬头看自己,其他人都低着头,根本就不敢跟陆准对视。虽然年纪小,但这样的胆量一对比就显得尤为可贵了。
“你,叫什么名字?”陆准弯下腰来看着他问道。
“小人叫李肆!”李肆回答说。
“哦。”陆准站起身来,接着问道,“是……一二三四的四?”
“不是!”李肆回答说,“深闳而肆的肆!”
“深闳而肆?”听到这个词,陆准显然有些意外,“你知道什么叫深闳而肆吗?”
“知道!卫学的先生教过。”李肆仰起头,满面自豪的意思,“《庄子·天下》中说,其于本也,宏大而辟,深闳而肆;其于宗也,可谓稠适而上遂矣。意思是,其论述道的根本,博大而通达,深广而畅达;他论述道的宗旨,和谐妥帖而上达天意。”
陆准背过庄子,也知道深闳而肆出于庄子。但仅此而已,什么意思,他其实并不懂。
只是他很喜欢看这个少年的眼睛,和当初曾经试图说服他多读点儿书的冯谦一样,他们谈到自己所研究的学问的时候,眼睛就会发亮。
那种渴求于得到其他人的认可,渴求于将自己知道的东西也传播给其他人,让其他人都变作和自己观念一致,志同而道合的人,那种辩驳过对手之后,得以传播学问的成就感,这个少年身上也有。
而且,这么多人,其中成年人还居多。他们都很胆怯,却唯有这个少年如此勇敢。甚至他在背出那一段话的时候,也丝毫都没有紧张的意思,这让陆准不禁刮目相看。
“你跟我进来。”陆准拍拍他的肩膀,对他示意。
李肆毫不畏惧的站起身来,旁边很多人,大多都用担忧的目光看向他,却没有人拦他。陆准由此可以确定,李肆是一个人,在这里面大概没有他的亲人。
进到屋中,李肆大胆的四处打量。
陆准并未干涉,而是坐下来等他,任由他肆意挥洒他的好奇心。
过了一会儿,李肆才端正的站到了陆准的面前。
“坐吧。”陆准指了指身边的位子。
李肆并不推让,坐了下来。
陆准脸上带了笑容,对李肆问道:“李肆,你很聪明,所以你应该知道,外面的那些人,还有你,你们有一个共同点。”
“是,小人知道!”李肆回答说,“我的哥哥做了逃兵!不过,小人觉得大人不该把小人也抓起来,因为小人懂得规矩,并没有跟他一起走。”
“哦?你还懂得规矩?”陆准问道,“这么说,你哥哥逃走的时候,你是知道的。那你为什么没有拦着他?也没有和他一起走?”
“大人这话可错了!”李肆昂然起身,对陆准说道,“我哥哥想要逃走的时候,我有阻拦过他,只不过没有成功罢了。我作为弟弟,有劝阻他违规的责任,却没有阻止他违规的能力。我没有跟他一起走,就是坚持了原则,遵守了规矩。”
“这么说,你还有理喽?”李肆没有说话,但陆准却看得明白,他分明是觉得自己很有道理。陆准不打算纠缠谁对谁错的问题,他现在急需知道,到底发生了什么,导致这次逃亡的出现,“既然你劝阻过你哥哥,那你应当是知道他逃走的理由的,能告诉我吗?”
“当然!”李肆状似理所当然的回答说,“大人不问,小人也要说的。小人不能让哥哥错得太远,他早就应该想到像您禀报所有的事情,请您决断。而不是贸然逃离,那除了背上罪名、让原本清白的人不再清白之外,没有其他的用处。”
从李肆条理清晰的讲述之中,陆准渐渐知道了这件事情的起因和那几个人仓促逃跑的缘由。一切,都是因为方元!
方元曾经是翟化手下的总旗,他能获得提拔,是陆准要补偿翟化那个得而骤失的所镇抚之位,同时也是为了平衡各方的实力。正因为如此,方元才能坐上试百户的位子,成为百户所的百户。
但实际上,对于骤得高位之后,方元心态和处事方式的变化,由于自那之后的一度事情混乱,陆准并没有给予应有的关注和了解,而是选择了相信翟化带出来的人。
他不知道的是,方元开始患得患失。他明明可以将兵练得很好,但一方面过于急着求成,另一方面,他好不容易脱离了翟化的高压,获得自由处断的权力,骤减的压力让他觉得自己可以获得一些从前没有得到的东西。比如说,店铺的收益。
但这段时日以来,店铺的颓势是难以阻挡的。他一边想练兵,一边想做生意,结果两件事情,他一件都没有做成,而且,全都办砸了。
考评结果出来,对于末等,他心服口服。他当然知道自己把兵练成了什么样子,但他并不觉得那是他的错,因为他曾经练兵练得很好。他觉得那完全应该责怪他手下的人,责怪那些不用心操练、偷懒的弁兵。
而这样的不满和对责任的推诿,在左千户所镇抚上报三个千户,判了他十军棍之后,彻底爆发了。
回到百户所,他就将名单上出现次数最多的六个人抓了起来,将他们吊在百户所门口。先用马鞭抽了一顿,然后或许是觉得天要黑了,有些累了,就先去吃饭休息,想着反正他们在自己的手中,教训也不急于这一时。
而就在他去吃饭休息的时候,李肆的哥哥李山登场了。
他是小旗,素慕豪侠,对手下的兄弟很不错,是个极讲义气的惹。
这一次被抓起来的人里面有三个都是他的手下,这让他很难不起护短的心思。所以他跟李肆商量,兄弟俩一起去救走这六个人,然后逃之夭夭。否则等到方元休息好了,还不知道这六个人要吃什么苦头。
李肆坚决不同意,他认为应该将事情上报,报到原百户,也就是现任管军副千户潘文达那里,再不行还可以报给张应奎。甚至即便他们都包庇方元,还可以把状告到陆准这里来。
跑,那就是逃亡,那就是不符合规矩。按照大明律,对于逃亡的军户,抓回来是可以当场处死的。更遑论,李山是策划者、鼓动着,更是执行者、领导者,别人就算都能活下来,他也肯定要死。
李山觉得李肆说的不对,如果等到他求得那几位大人出面,不知道那六个人还会不会有命在。而且就算见到了那几位大人,他们凭什么相信一个小旗说的话?而去质疑百户的决断?百户原本就有惩戒弁兵的权力,他们真的会站在弁兵的角度上考虑吗?李山觉得很不可能。
所以,李山最终还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实施了。
而由于方元治军的失败,他的百户所门口哨位并不严格,让李山很轻易的就得了手。
等到方元发现的时候,门口的人已经全部不见了。
而邵化海派亲兵通知他的时候,他还没有派人去找,而是想着怎么把事情压下来。
一前一后,耽误了很长的时间,让现在的寻找变得十分困难。
陆准皱起眉头,越听下去,他就越觉得,这都是自己的错。如果能够早一点发现下面的异常,对人事做出应有的调整,那这些事情原本都不会有!
“你觉得,还有办法补救吗?”陆准问道。
李肆回答说:“当然!我知道我哥哥会走哪条路,只是没有人相信我!”
“现在?”陆准挑眉道,“现在还追的上?”
“一定追的上!”李肆似乎很有信心,“只要您肯给我足够的人手,我就能帮您把人找回来。”
“行!”陆准点头,答应了他的要求。但与此同时,陆准却很奇怪,李肆始终没有要求自己对他的哥哥从轻发落。对于亲人这样漠视,这个孩子的心肠也未免太硬了一些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