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暖阁内的暖气,温暖着静室。
赵煦静静的听着李宪的讲述着,有关他与叶康直之间的故事。
其实,也没什么好稀奇的。
当年,五路伐夏的时候,李宪总熙河、秦凤兵马出击。
当时叶康直在泾原路为转运判官,干的就是给李宪保障后勤的事情。
为了确保后勤,李宪与叶康直有过密切往来。
当时的李宪,如日中天,叶康直则很有进步的想法。
故此,在官面上恭维过李宪几句,将其比做了唐代名将杨思勖。
但是,也就仅次于此了!
两人甚至私下都没有过书信往来。
“臣是内臣,康直是文臣……”李宪伏在赵煦面前,叩首道:“若说臣昔年执掌大军,在武臣与蕃将之前跋扈了些……可能确有其事……”
“但臣怎敢在一路运判之前耍威风?”
“哪怕臣有那个胆子……”李宪顿首说道:“康直又焉能容臣?”
“早就将臣的罪状具告朝廷,要求朝廷降罪了!”
这是事实!
大宋的文臣士大夫们,本就对内臣带着有色眼镜。
旁的不说,如今提举店宅务的章縡,也算是个比较开明的士大夫了。
但,根据赵煦所知,章縡在店宅务中,除了办公时间会和内臣们说几句话外。
其他时间,哪怕在路上遇到了自己的内臣同事,也是纯当路人甲乙丙丁。
甚至,在内臣同事主动问好的时候,也是一脸嫌弃。
就这,章縡还被很多内臣认为是个好人。
因为章縡不坑他们,不害他们——
若遇到那种为了要名声或者升官不择手段的文臣,那么,与其共事的内臣,若没有够硬的靠山,分分钟就会被人拿着脑袋,去刷名声了!
在大宋,文臣们可是最喜欢,收拾武臣、内臣的。
李宪当年,固然很威风——以宣庆使、宣州观察使,兼任熙河兰会路经略安抚使并节制秦凤路兵马。
可叶康直也不是小卒子啊!
一路转运判官,这就是副省级,而且是实权副省!
整个天下,这個级别的文臣,不会超过三百。
这种级别的文臣,已经是统治集团的核心骨干了,论地位,实际上和李宪是同级的!
这样的人,怎么可能会受制于内臣?
这一点,赵煦心里面是清楚的。
不过,他看着李宪,问道:“那缘何台谏与诸位舍人,都说康直昔年‘谄事’甚至‘奴事’都知?”
李宪顿首拜道:“大家,臣冤枉啊!”
“所谓康直‘谄事’乃至‘奴事’臣,纯属子虚乌有!一如当年小人李若愚,为诘难王襄敏公(王韶谥襄敏)开边,于是,竟言古渭竟无一亩荒地……几误先帝大事!”
赵煦听着,也是脸一黑。
李宪说的,是当年的一桩公案。
在王韶上平戎策后,赵煦的父皇,任命其为秦凤路经略司机宜文字,实际主持开边工作,于是王韶修筑古渭堡,并以此为核心,建立通远军,然后以此为基地开始了熙宁开边战略,最终取得了拓土三千里的功业。
但在一开始,王韶遇到的阻力,却是大的超乎想象。
时任秦凤路经略安抚使的李师中,甚至直接跳起来,和王韶唱对台戏。
其他文武官员,也大都不配合。
为此,赵煦的父皇不得不罢免李师中,换上老将窦舜卿。
但李师中是个玩弄政治斗争的好手。
所以,他在被罢免后,一直弹劾王韶谎报军情、欺君等事。
其主要攻击点,就在王韶报告朝廷,筑城古渭后,发现当地有至少上万顷的荒地可以开垦。
而李师中认定,王韶在撒谎,欺骗朝廷。
哪里有什么一万顷?
一顷都没有!
全是熟地,皆是弓箭手所有的军田!
双方官司在朝廷打的不可开交!
而,赵煦的父皇坐在汴京城里,去哪里知道几千里外的古渭堡的具体情况?
他一生连开封府都没有走出去过!
不止是赵煦的父皇如此,朝中大臣,多数也是如此。
于是,李师中和王韶的这官司,在当时的汴京君臣眼中,属于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。
于是,王安石提议派人去实地调查。
这个时候,御史李若愚就被人推了出来,与另外一位御史王克臣组成调查小队,前往秦凤路实地调查。
这个李若愚一到当地,就睁眼说瞎话——哪里有什么一万顷荒地?
我怎么没有看到?
这是一亩也没有啊!
接替李师中的窦舜卿在这个时候也跳出来说——怎么可能一亩都没有?臣量过了确有荒地,总共是一顷又四十三亩。
过了几天,窦舜卿再次上报——啊呀,陛下,前次臣报有误,那一顷又四十三亩荒地,实乃他人所有,因此人欠官府钱,所以抵给了官府现在此人已经还清了欠款,所以啊,这些地又要还回去了!
王韶面对这种局面,根本无所适从。
于是,王韶遭到惩处,被降授为保平军节度推官,幸亏王安石出面,才得以被允许戴罪立功,依旧提举秦州西部蕃部、市易司。
这才让熙宁开边,没有在开始的时候,就胎死腹中。
而王韶和支持王韶的王安石吃了这么大的亏,自是不肯罢休,是一定要找回场子的。
于是,在王安石的运作下,支持变法的韩缜出任秦州知州。
韩缜重启调查,最终在渭源堡(古渭堡获赐之名)到甘谷城之间的河谷地区,丈量出荒地四千余顷。
而且,韩缜还报告,尚有其他土地,已为当地弓箭手所请。
换而言之……
李师中、窦舜卿、李若愚还有向宝等秦凤路文武官员,都在欺君!
而此时,赵煦的父皇终于反应过来!
他们这是在将朕当猴耍呢!
于是,龙颜震怒之下,相关官员,集体被贬。
右司郎中(相当于元丰新制的朝议大夫)、天章阁待制、前知秦州兼秦凤路经略安抚使李师中,落天章阁待制,降授为度支郎中,知舒州。
秦凤路兵马都钤辖、带御器械、皇城使向宝落带御器械,降为本路钤辖,随后调离。
老将窦舜卿,也是灰头土脸,不久就自觉的上书请求致仕,以邕州观察使换文资为刑部侍郎,旋即致仕,提举河南嵩山崇福宫(他是正任武臣,政治地位相当于宰执,需要体面)。
此事之后,为了给王韶开边保驾护航。
高遵裕、李宪先后奉命抵达秦凤路。
正是因为有了这个事情,王韶开边,才能不受外界干扰,顺利推进。
这才有了今日的熙河兰会路!
但,此事的后果,依然极为恶劣!
首先,从熙宁三年十月,王韶被降授,到熙宁四年六月洗清冤屈,官复原职,整整八个月,王韶无法工作。
若再算上之前,打嘴炮官司和内耗的时间。
相当于王韶至少白白浪费了一年多的时间。
整整一年多,他除了修筑了渭源堡外,他什么事情都没有干!
而按照王韶在熙宁四年,官复原职后的进军速度和效率来看——足够他在熙州站稳脚跟了(熙宁四年六月到熙宁五年七月,王韶进军抹邦山,并在这里击败木征、瞎药(包家兄弟,从此宋军在熙州站稳脚跟)。
而一个健康的王韶,总共才几年?
其次,此事使得党争向着极端化发展。
事实已经证明,旧党的人,为了阻止变法,是可以睁着眼睛说瞎话,甚至不惮于用欺君的手段,不惜蒙骗天下。
他们为了赢,已经不择手段。
王安石和他的新党盟友们,也只能加速跟上。
新党、旧党之间,从此再无互信。
哪怕到今天,李清臣、安焘、邓润甫这些新党执政,在和吕公著、李常、傅尧俞集议的时候,也依然不得不防着对方,也依旧不敢相信他们。
这就是,赵煦想方设法的要拜韩绛为相的原因。
韩绛这个裱糊匠,是新党能相信(他是熙宁变法的传法沙门,在新党眼中是自己人,同时他还取得了王安石的支持与谅解。),旧党也能信任(韩绛出知地方后,一直是中立派,而且其与吕公著、文彦博等人都有着香火情,更和范纯仁、范纯粹、吕大防等旧党青壮派是亦师亦友的关系。)。
信任这种事情,在政治上太重要了。
若不是韩绛拜相,信不信,如今的朝堂上新党、旧党的人,早打出狗脑子来了。
哪里还会和现在这样肯捏着鼻子合作?
扯远了!
赵煦收敛心神,看向自己面前趴着的李宪:“都知所言之事,朕也曾听皇考说过。”
“李师中为了党争,罔顾社稷,李若愚等狼狈为奸,延宕军国大事,皆曰可杀也!”
说着,赵煦就有些咬牙切齿。
只恨自己不是大汉天子或者大唐天子。
不然,他就可以下诏,将当年相关参与者,全部挖出来鞭尸,并将其全家统统流放!
奈何,他既不姓刘,也不姓李。
他姓赵,赵官家是不能做这种事情的。
因为权力基础和统治法理不同。
而且,他的大宋,是拍马也赶不上汉唐!
以至于,在现代有弱宋、大怂、挫宋的诨号!
挨打就要立正!
赵煦的态度是很端正的。
在庆宁宫醒来的那一天,他就已决心,不再让后人唾骂大宋。
为此,他可以牺牲一切,献祭所有。
哪怕这个代价是,他的子孙被关进权力的牢笼,成为吉祥物!
发泄过后,赵煦看向李宪:“那都知说说看……”
“当年康直坐罪,都知谋救又是怎么回事?”
李宪俯首再拜,然后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:“大家……”
“康直当年为泾原路转运判官,而臣则受命以宣庆使、宣州观察使、熙河兰会路经略安抚使,节制秦凤路并泾原兵马讨伐西贼……”
“康直在臣节制下……”
“先帝因此遣使,命臣报告康直一案……”
“臣只是据实上报,最多不过,在奏疏中为康直说了几句好话……”
赵煦看着李宪,问道:“都知所言,可是事实?”
李宪再拜:“臣句句属实,一切皆有文牍可查!”
“大家可遣使前往崇文院,调取当年往来公文、官牒及先帝指挥御笔文字……”
“若臣有一字虚言,乞陛下斩臣宣德门外!”
好嘛!
现在是所有人都开始学郑侠了。
动不动就是‘若有虚言,乞斩臣宣德门外’。
搞不好,这宣德门要变成新时代的洛水了。
赵煦却是笑着起身,上前亲自扶起李宪:“都知,朕自然是信得过的!”
他要的,也是李宪这个保证!
因为,在一开始,在赵煦看到曾肇的那篇奏疏的时候,其实赵煦就已经知道,这是一个冤假错案。
乃是曾肇这个沸羊羊,为了舔旧党,交投名状而搞出来的事情。
沸羊羊嘛,为了舔女神,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!
此事在赵煦的上上辈子,一度是闹得沸沸扬扬,朝野震动。
太皇太后,更是震怒不已。
尤其是,在曾肇缴还词头后,太皇太后改命苏辙撰写词头。
苏辙继续缴还词头。
于是,太皇太后被激怒,大发雷霆!
但朝野上下,团结一致,坚决不允。
苏轼、苏辙兄弟,在这个事情中表现的非常热情。
而彼时,苏轼是经筵官,找到机会,就会和赵煦说这里面的事情,说到兴起,更是眉飞色舞,唾液横飞。
大胡子,就是这样一个人。
然而……
很快,事情就开始反转了。
因为,叶康直的后台出手了!
其通过运作,从崇文院调出来了当年的一切官方文书、旨意和御笔。
证明了叶康直压根就和李宪没有关系。
最多最多,两人在五路伐夏有过紧密合作,但也仅限于此。
这就破除了叶康直奴事、谄事李宪的指责。
然后,又在当年的卷宗中,找到了关键的证据——时任翰林学士王安礼在叶康直一案中,对赵煦的父皇做的报告。
这份报告的出现,让曾肇、苏辙、鲜于侁集体尬住了。
因为,在王安礼的这份报告中,证明了一个事情——这叶康直非但不是阉党。
而且,还是积极和阉党做斗争的清正士大夫!
当年,对叶康直的全部指责与攻击,都来源于同一个人——时任泾原路走马承受梁同。
正是梁同诬陷、栽赃叶康直,骚扰百姓,贪污军粮,让前线士兵饿肚子。
而梁同之所以要诬陷叶康直,是因为叶康直拒绝贿赂梁同,同时坚决的和梁同的其他不法行为做斗争,而让梁同怀恨在心。
太皇太后拿到这些东西,如获至宝,当即下令彻查。
彻查的结果,让所有人都震惊了!
因为,最后证明,这所有的一切,都是曾肇听鲜于侁说的。
而鲜于侁,则是听别人说的——至于这个别人是谁,鲜于侁不肯说。
而最后的最后,更让人尴尬的事情发生了。
因为,当朝野都聚焦到叶康直身上后。
当所有人开始拿着放大镜,仔细审视叶康直的履历后。
大家愕然发现,这个叶康直非但不是阉党,不是小人。
反而是一个清正廉洁的君子。
不仅仅是一个君子,还是一个历任各地,政绩斐然的好官!
甚至可以评选感动大宋年度人物的那种!
当然了,在这个过程中,可能掺杂了叶康直的后台,为他粉饰和妆点的东西。
于是,所有参与者,全部灰头土脸。
赵煦记得,苏大胡子,在此事后沉默了差不多一个月,才慢慢的恢复过来。
这也算是,他在元祐时代,为数不多记忆深刻的事情。
毕竟,能把大胡子干沉默的事情,可真不多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