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伴随着紫宸殿上的漏刻,敲响了辰时的小鼓。
列国使者,开始在礼部官员的引领下,次第入殿朝贺。
首先进殿的,自是辽使。
这一次,辽国派出了一个庞大的贺圣节使使团。
送来的贺礼,也达到了历代以来之最。
仅仅是东北的林参,就有一百八十株之多。
而且,都是百年以上的老山参!
此外,紫貂皮、虎皮、熊皮,也各有数百张。
另有黄金制品数十件!
赵煦的好皇弟、辽梁王、太孙耶律延禧,也送来了丰厚的礼物。
光是貂衣就有数十件,白银所制的器皿、饰带十余件。
辽人抬到殿上的礼物箱子,就足足有三十八个。
光是为了把这些箱子抬到殿上,就用了上百人。
辽人送这么厚的礼,自然是有原因的。
这一点,赵煦很清楚——无非不过是希望,大宋不要支援高丽。
同时也是希望,宋辽交子贸易规模得到进一步扩大。
不过,这一点也不妨碍他装糊涂。
等辽人将国礼全部抬上殿后,赵煦对殿上的耶律永昌说道:“皇叔祖大辽皇帝与皇弟大辽梁王的厚礼,朕收下了,请贵使回国后,转达朕对皇叔祖与皇弟的谢意。”
耶律永昌也不以为意,抚胸道:“陛下美意,外臣自当转达。”
在耶律永昌眼中,赵煦只是一个比较聪明的孩子。
大宋朝廷的种种举措,也只是为了宣传和妆点罢了。
今日所谓的‘军国事宰执请旨于皇帝’的旨意,也只是一种对外的宣传表演。
这个国家,真正拿主意的,还是那帷幕后的两宫以及殿上的宰执。
哪怕,耶律永昌在殿上,直接和赵煦对话后,他依然是这么认为的。
这倒不怪他。
实在是人类无法想象自己没有见过的东西。
放在政治、外交上就是人无法想象自己历史之外的事情。
而在辽国,别说少主当政了。
就算是成年的君王,在初即位的时候,也是相当青涩、幼稚,需要母后扶保,才能坐稳位置。
比如说,耶律洪基就是如此。
当年,耶律重元作乱的时候,幸亏仁懿太后萧哒里还在。
不然的话,耶律重元还真有机会得手!
在先入为主的情况下,即使耶律琚告诉过他——南朝少君非同一般。
纵然他如今在殿上,听到了赵煦的声音。
但,耶律永昌依旧认为,这一切都是一场表演。
就像是他离开辽阳府前,梁王、太孙耶律延禧被天子带着接见女直诸部首领、渤海豪族以及高丽降顺的士绅代表的时候一样。
耶律永昌自然而然的认为,现在的一切,也是彩排已久的表演。
不过呢……
其实耶律永昌也并不在乎这些东西。
因为耶律永昌这次来代表耶律洪基道贺,只是次要任务,他最主要的任务,是和耶律琚搭班子,一起负责对宋谈判,尤其是最新的木材出口贸易谈判。
至于原来的副使耶律俨?
虽然还是以副使的名义,居住在都亭驿中。
但无论是大宋方面,还是辽国方面,基本都将之当成了期货死人。
在陛辞时,耶律洪基曾亲自交代过——南朝想要木材,那就给他们!
但是……
得加钱!
一颗百年以上的橡木,才给十到二十贯?
哪怕算上运费也不过二十到四十贯一颗。
即使大辽可以征发女直各部,深入森林,然后利用混同江发达的河运,顺流而下,直接送到耀州(今营口)、镇海府苏州(今旅顺)、保州(今朝鲜新义州),然后再用海运,送抵南朝的登州。
但还是太少了!
耶律洪基希望能增加一倍,至少也得增加三五成。
至于原因?
耶律洪基想用增加的收入,来收买女直各部,安抚渤海豪族。
所以,他才会选耶律永昌。
耶律永昌是圣宗系,其祖父就是辽混同郡王、建雄军节度使、东京留守、北院大王耶律宗愿。
因为耶律宗愿的生母是汉人,所以,耶律永昌家族和文忠王府关系非常密切。
其家族世代也都居住在辽阳府,与汉人、渤海豪族通婚。
这从耶律永昌的官爵就能看出来——宁远军节度使。
这是辽国隶属于崇德宫(承天太后)的节度辖区。
而崇德宫与文忠王府,自来都是犬齿相依的。
故此,耶律永昌的心思,压根就不在这紫宸殿上。
他只想着,尽快与南朝的官员开展谈判,完成他的任务。
然后,从这南朝采购大量商品回去,与崇德宫上下一個交代。
其他事情,他才懒得管,也不在乎。
但耶律永昌不会想到,他的底细和跟脚,早就被耶律琚卖了个干干净净。
而且是耶律琚主动卖的!
因为耶律琚在汴京的外室,那位昔日的李师师,如今的刘夫人,已将要临盆了。
为了给自己未出生的孩子,在大宋获得一个良好的出身,刑恕只是稍微一暗示,耶律琚就将耶律永昌的跟脚、背景,倒豆子一样的告诉了刑恕,然后由刑恕转告给了赵煦。
所以,赵煦一直在观察着耶律永昌。
等耶律永昌完成他的献礼任何,将要陛辞的时候,赵煦忽然叫住了他:“辽使请留步。”
耶律永昌抬起头,看向那殿上御座上,看不清模样的南朝少主,他躬身问道:“陛下可还有嘱托?”
“嘱托倒是没有。”赵煦轻笑着:“只是,有一件事情,想请爱卿回国后,代朕转告皇叔祖。”
“嗯?”
“前时,朕曾遣给事中胡宗愈为贺皇叔祖天安节使,朕曾命胡宗愈于皇叔祖前,调停辽、高丽之纷争……”
“皇叔祖婉拒之……”
“但朕念及高丽百姓无辜……还是想劝一劝……”
“若是可以,请皇叔祖念及百姓无辜,暂息兵戈之事!”
赵煦说完,就微笑着看向耶律永昌:“卿以为呢?”
这就是又要虚空造牌。
同时,也是在暗戳戳的威胁、恫吓辽人。
这虽然看上去有些滑稽。
颇有点现代电视上那个名场面的味道——别打了,别打了……
但,只要赵煦表了这个态,哪怕他什么事情都不做,对辽人也能施加压力和影响,至少能让辽人分心。
如此一来,说不定,辽人为了安抚大宋,会吐出一些利益来。
即使不能,对赵煦和大宋也没有任何损失。
同时,这也是对前些时候,耶律洪基派人来大宋,说什么要调停‘宋夏纷争’的回敬。
来而不往非礼也嘛!
耶律永昌却是楞了一下,旋即拜道:“如陛下之愿,臣回国后,必将陛下之语转达我主……”
“只是……”他抬起头来,看向那殿上,也坦然接受着殿中无数大宋文武大臣,投向他的目光。
“不瞒陛下……”
“我主大辽皇帝,今番征讨高丽王逆,乃是吊民伐罪,乃是因高丽王逆,在其国中倒行逆施,致使百姓父子离散,夫妻失和,纲常颠倒……我主曾多次下诏劝诫,然王逆充耳不闻,屡教不改……我主不得已之下,因念高丽百姓,为拯其于王逆暴政于水火之中,方才出兵征讨,本意乃是望王逆,悬崖勒马……奈何王逆顽劣,竟举兵抗拒!”
“故此……”耶律永昌朗声道:“战事延绵至今,高丽百姓受战火荼毒之一切责任,皆在王逆一人!”
赵煦听着,眼中露出些赞赏的神色。
辽人这颠倒黑白,指鹿为马的本领,确实是有汉唐遗风!
反观如今的大宋士大夫,就普遍缺了这个汉唐特色。
太讲道理,也太教条了。
看看人家?
张嘴就是仁义道德将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,站在道德高地,对高丽则是极尽抹黑。
更将所有责任,尽数推卸给高丽。
以至于人家反侵略都成为罪名了。
这才是合格的帝国主义!
殿上,耶律永昌却是说得兴奋起来。
在他看来,这是赵煦主动给他搭建的表演舞台。
自然他不会浪费这个机会。
他挺胸继续朗声道:“不瞒陛下,自大辽王师出兵以来,高丽百姓,无论官民士绅,皆是箪食壶浆。”
“王逆贼军,则抱头鼠窜,有如丧家之犬。”
“陛下若是不信,可遣人随臣回国,我主必安排陛下之使,往视高丽……”
这些话,虽然粉饰居多。
但站在辽人的立场上,此番辽国征讨高丽,确实是称得上军纪严肃,秋毫无犯。
至少,没有出现大规模的劫掠高丽百姓,到处烧杀抢掠,将高丽人逼反的恶性事件。
同时,针对高丽士大夫、官员、地主豪强的招抚、统战工作,也在耶律迪烈、梁颖等老臣的安排下,有条不紊的进行。
辽人,已经从幽燕地区,征召了大量士人,前往被征服的高丽地区安抚士民百姓,还对因战争流亡、逃亡的难民,进行了赈济。
于是,自平壤向北的广大地区,辽人在打下来后,就几乎没遇到什么有规模的抵抗和暴动。
赵煦听完,呵呵一笑,道:“即使如此,兴灭国,继绝世,举逸民,此圣人之教也。”
“朕实不忍见高丽亡国……”
耶律永昌抚胸道:“陛下有所不知……”
“我主大辽皇帝陛下,已在大辽上京,为高丽国王及其家人,准备了行营……”
“若其弃甲降服,我主愿以国宾相待,使其家族不失富贵!”
“甚至,可放归其回国,使其依旧为高丽国王!”
赵煦听着,只是笑了笑。
对耶律永昌的话,他是一个字也不肯信的。
因为,辽国在这方面是吃过大亏的!
当年耶律阿保机灭亡渤海后,为了安抚渤海人,在当地建立东丹国,还封自己的儿子耶律倍为东丹国国王。
这个东丹国体制,在辽国内部存续了数十年,直到辽圣宗时代才宣告终结。
也正是因为东丹国体系的存在,辽国对渤海旧地的消化与统治,一直不顺利。
迄今渤海豪族、世家依旧和辽廷离心离德。
渤海人的反抗和暴动,终辽一朝也始终不停。
若赵煦没有记错的话,在现代的历史上,完颜阿骨打起兵后,就得到了渤海豪族、世家的支持。
女真人的口号,甚至直接就是——女真、渤海一家。
有了这个前车之鉴在,辽人怎么可能在高丽也来一次?
和耶律永昌所说的相比,耶律琚告诉刑恕的辽国战略就可信的多了。
按照耶律琚所言——辽主欲灭高丽后,于高丽之地,重建汉四郡,选汉人大臣并高丽旧官治之。
换而言之,就是一旦灭掉高丽,就要在高丽实行幽燕汉制。
便是在如今,辽人的野心,也已经彰显表露出来了——辽主耶律洪基封其孙梁王耶律延禧兼任朝鲜国王。
这摆明了灭亡高丽后,必然在当地用幽燕汉地的体制,以郡县直辖。
只是,这些事情,赵煦不会当殿说。
他说了,就等于卖了耶律琚。
于是,赵煦道:“若是这样,那就最好不过了!”
“不瞒贵使,今年六月,高丽国曾遣其僧统官义天来朝……”
“以朕观之,义天大师,确乃高僧,由此观之,高丽并非失德之国,高丽国王也非无道之君。”
耶律永昌听着,瞳孔一缩,心中暗骂:“好啊!”
“王逆果然两面三刀!”
在心中暗暗记下来这个事情,打算回去就写奏疏报告辽阳府的天子。
等打破开京,抓到王逆一家,一定好好审问审问。
看看这些两面三刀的二五仔,究竟背着大辽,和这南朝有什么勾当!?
却不知,赵煦是故意的。
故意卖了义天给辽人。
同时也是在借此暗示辽人——高丽国王和大宋关系密切。
大宋是可能援助高丽的。
而赵煦也确实援助过高丽。
相信,耶律洪基很快就会找到证据。
毕竟,神臂弓这种东西,是大宋独有的武器。
就和西夏的瘊子甲一样,是外人无法仿造的。
如此一来,既可以进一步的虚空造牌。
同时也能挤压辽国的战略选择,迫使辽国不得不加快对高丽的攻略。
而高丽不是小国。
辽人一旦急躁,就容易吃亏。
总的原则,就是给辽人添堵,恶心辽人,最好让辽国深陷高丽泥潭。
同时,也是在逼高丽人做选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