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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管是沈穆清还是梁幼惠,都没有想到梁家派来接人的竟然是梁季敏。
他穿着件七成新的宝蓝色锦绸直裰,乌黑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,插着根犀牛簪,白净的脸上挂着谦和的笑容,半坐在李氏炕前的锦杌子上和李氏说话。
沈穆清当时心中就浮现“谦谦君子,温润如玉”那句话来,而梁幼惠则是当场就惊呼了一声“三哥”,睁大了眼睛道:“怎么是你来接我?你不在庙里读书吗?”
梁季敏睃了一眼李氏,轻声地喝斥梁幼惠:“毛毛躁躁的!”
说的是喝斥,声音却轻柔如春风般,让人感觉到温暖而不是严厉。
梁幼惠红着脸作了一个垂手恭立状,然后才给李氏行了个礼。
梁季敏在一旁解释道:“沈夫人海涵!我这个妹妹,心如赤子,对人极是真诚,有时难免孩儿气……”语气里满是袒护。
李氏满脸是笑,神色中有掩饰不住的欣赏:“二姑娘很好,我们全家都很喜欢。特别是穆清,这段时间两人像亲姐妹,同吃同住,能说到一块去,又能玩到一块去。”说着,就望了沈穆清一眼。
梁季敏就笑道:“这也是夫人宽厚,我妹子才能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无拘无束的。”
李氏听了,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。
沈穆清觉得李氏笑得有点奇怪。
又想到自己好像还没有给梁季敏行礼。
难道是在暗示自己?
念头飞快地闪过,沈穆清就朝着梁季敏行了个礼。
梁季敏忙起身还了一礼。
李氏呵呵地笑:“好了,好了。听说你们上次在太夫人屋里已经见过一面了,大家就不要拘礼了,坐下来说话。”
三个人齐齐应了一声“是”,梁季敏重新落座,梁幼惠坐在了梁季敏对面的小杌子上,沈穆清则立在了李氏的身旁。这样一来,她也就是站在了梁季敏和李氏的中间。
李氏望着她站的方向,又笑了笑。
沈穆清心里一动。
却又觉得有些不可能。
两人隔了五、六岁……而且,自己还没有及笄,在世人眼中,就是个小孩子。而梁季敏已经中了举,算得上是前途无量的少年了。这相差的也太大了些……可望着李氏脸上敷着的薄粉,身上穿着的青石色刻丝褙子,转念又想到了梁家这段时间的一些举动……她又觉得自己并不是胡思乱想。
就在沈穆清千回百转时,李氏和梁季敏已经聊开了。
“听说你明年要参加殿试?”
“是!”梁季敏笑容温和,让人如沐春风,倒和沈箴的儒雅颇有几份相似之处。
“来接妹妹,会不会耽搁功课?”
梁季敏望着梁幼惠的目光很包容:“读书非一蹴而就之事,要耽搁也耽搁不了这一点点时辰。”
李氏微笑着点头:“平日在家里,除了读书,都有些什么消遣?”
梁季敏笑道:“都是一些平常的事。弹弹琴,有时画画,练练书法之类的。”
李氏笑望着沈穆清:“我们家穆清也很喜欢画画,牡丹画得特别好,书法也颇有些功底。”
沈穆清心中已明白七七八八。
她不由仔细地打量梁季敏的神色。
就看见他眼中飞快地闪过一道惊讶。但很快,他又恢复了儒雅淡定,笑望着梁幼惠道:“我听我娘训斥妹妹的时候说过。还说,沈姑娘不仅画艺高超,针指功夫也是极好,绣出来的东西栩栩如生,非旁人能及……”
沈箴并不管内院的事,李氏又卧病在床,陈姨娘连长辈都算不上,这后院就是沈穆清最大了。做为沈穆清的闺友,梁幼惠不仅受到了异乎寻常的尊敬,还享受到了李氏放纵下的自由自在。无形中,她也放松下来。见李氏神情愉悦,她没有了在自己母亲和祖母面前的拘束。所以见李氏和梁季敏谈笑风声,她也在一旁掩袖而笑:“娘自从见了沈妹妹,看我越发不顺眼了!”
李氏哈哈大笑:“你娘那是抬举你沈妹妹!”
“三哥也这么说!”梁幼惠在一旁娇嗔道,显然并没有把母亲的训斥放在心上。
梁季敏就有些尴尬地笑了笑,显然很不习惯和人这样谈论他的家务事。
梁幼惠却是一点也不顾及梁季敏的感觉。她目光流转地望着梁季敏,对李氏道:“夫人,我三哥刚才骗你们呢!他在家,可没自己说的那样老实!”
她话音一落,屋里的人脸色均变。
李氏是有些凝重,而梁季敏的脸上则是出现了少有的严峻,望着梁幼惠欲言又止。
沈穆清不由皱了皱眉。
这个梁幼惠,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啊!
屋子里的空气也如凝滞了般的让人窒息。
而梁幼惠好像对自己的话达到了这样的效果很满意。她得意洋洋地笑道:“我三哥平时还喜欢做木工,采石头,种花……”
李氏的脸色在梁幼惠的描述中渐渐舒缓。她笑望着梁季敏:“这都是要做什么?”
梁季敏神色略有不安,欠了欠身,笑着解释道:“有时候读书累了,出去走走,拾了石头、木桩之类的回来做些雕塑,或是刻了印章送朋友……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小玩意。”
梁幼惠在一旁嘻嘻地笑:“还给我做秋千,把种出来的葡萄酿成了酒,腌了桂花做甜酱吃!”
“哦!”李氏望着梁幼惠的目光很是鼓励,“看样子你哥哥很能干啊?”
梁幼惠在李氏的目光中连连点头,夸耀道:“何止这些。晋王那座有名的容止园,就是我哥哥帮着盖的。后花园的那座‘九曲畹流’里的鹅卵石,全是三哥在京郊的香山河里摸回来的。”
容止园不过四、五亩大,盖在太液河旁,以布局精巧,陈设高华而著称。一落成,就被京都士家子弟评为京都第一雅园,就连皇上都惊动了,在容止园游玩了一天……没想到,那园子竟然是梁季敏盖的。
这一下,不仅是李氏,就是沈穆清,都对眼前的这个少年刮目相看。
梁季敏却是如坐针毡,红着脸道:“雕虫小技,不足为道。夫人莫笑。”
“怎能说是雕虫小技!”李氏满脸是笑,“我听人说,容止园一草一木,一砖一瓦,都很讲究,全是用古物装饰而成,可真有此事?”
可能是谈到了自己很得意的事,梁季敏神色微变,没有刚才的持重淡定,而是双目炯炯有神,眉宇间都透着股强大的自信,更显他神采奕奕,飞扬洒脱:“古物难求,只能是尽量用石、竹之类的东西装饰,方显淳朴浑厚,求个门庭雅致,屋舍清丽罢了。”
梁幼惠就在一旁戏谑:“就是假的呗!”
梁季敏脸一红,讪讪然地笑了笑。
李氏笑望了一眼满是惊讶的沈穆清,道:“说给我听听。”
梁季敏望着李氏,颇有些为难的样子。
李氏笑道:“无妨!无妨!我知道很多人都认为造林修园,是工匠之事,颇有些不以为然。我自己却是很喜欢,年轻的时候最就喜欢把家里的东西搬来搬去的。现在身体不好,天天坐在家里,也不大出去了,你说给我听听,让我也长长见识。”
梁季敏这才舒了一口气,笑道:“说起来,也没有什么巧的。比如这门环,现在世人多用黄铜和白铜,看上去虽然光鲜,却多了一分喧嚣,所以选带有青绿色的古铜为最好,做成蝴蝶或是天鸡、饕餮等形状,方显古朴。在说这窗纱,世人多用梅花簟以此而显雅致,却不曾想那窗寮多用红黑二色漆或是雕花漆、彩漆,用素雅的明瓦或是棂纱纸糊更显清新;还有这承尘,宫里周贵妃喜欢在承尘上彩绘,大家就一窝蜂地跟着在承尘上画东西……”说到这里,他的眼睛不由就望向了屋顶。
蓝绿色的彩漆,细细地绘着粉色的忍冬花绿色的藤叶。
梁季敏语噎。
沈穆清忍不住捂着嘴侧过身去,而梁幼惠却不顾形象地大笑起来。
“……在石阶缝里撒上些沿阶草或是野花草,到了春天,枝叶纷纷披挂在石阶上,很有些野趣……”梁季敏已是满脸通红、语无伦次,“还有书房前的小池,最好是用太湖石砌边,四周种些野藤、细竹,养些金鱼、水草方妙……”
李氏先是一愣,后见梁季敏已满脸绯红,立刻为他解围:“来,喝茶,喝茶……”
梁季敏如释重负,欠了欠身,端起了一旁小几上的茶盅,大口地喝了几口。
李氏笑眯眯地望着梁季敏,待他放了茶盅,缓缓地道:“这承尘啊,是你沈妹妹让做的。说是我身子骨不好,屋檩又太高,屋子里显得清冷。做了承尘,屋子里暖和些。”
梁季敏连连点头:“沈妹妹贤淑孝顺,是满京都都知道的。”
这话虽然有些夸张,但这几年李氏身体不好,沈穆清在床前侍疾,是大家都知道的事。
李氏听了笑容满面,轻声地询问梁季敏:“你看,我这屋子还有什么地方要改的,等你殿试完了,来帮我看看。”
梁季敏一怔。梁幼惠已在那里高兴地大叫:“好啊,好啊。三哥来的时候,记得带上我。你上次盖澡堂子的时候,我不就帮你的大忙。”
“盖澡堂子?”李氏愕然。
梁幼惠总是觉得自己三哥有上天入地的本事,可惜为人谦虚,很多人都不知道。现在长辈感兴趣,她自然是知无不言,任梁季敏怎样朝她使眼色,她也浑然不知,急得梁季敏额间生汗。
沈穆清觉得这两兄妹真的很有趣,忍不住又是一阵偷笑。
李氏睃着身子一抽一抽的沈穆清,笑着对梁季敏道:“你倒和我们家穆清一对,就是在那方寸之地,也要想着法子让自己过得舒服些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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